“做所有我们能做的。”主编简短地说。
第二次裂隙战争,即使知道联盟有些过于急促的狂飙式发展与之有关,但意识到它即将来到面前,而令历史重演的钥匙竟然是一座漂浮在空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能城市,并且有不公开的渠道已经确定那座城市即将履行其作为信标的使命,对赫曼这些记者来说还是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受。
他们用了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些信息,然后就恢复了专业的基本素质,开始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之中。
联盟非常强大,精英荟萃,最重要的是“解放者”这一主体的性质,这就意味着无论战火从哪一端燃起,他们都必须承担起保卫整体人类的责任。联盟决不能在裂隙重启的迹象出现之后才告知人们这个关系到所有人命运的危机,也不能仅仅通知只占少数的统治者,而如何以恰当的方式让最多数的人短时间内接受关于裂隙战争的庞杂信息,发动工业联盟内外的人们一同为第二次裂隙战争做准备,就是他们这些媒体工作者所面临的任务。
这当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但他们责无旁贷。
而赫曼不同于其他记者和撰稿人的是,他参与这些工作的同时不仅不能停止自己手上关于北方建设的议题,而且要将它们做得更为突出。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如此重大的危机,北域的改革范式才有其代表性价值。
即使工业联盟必然也无可取代地要承担起领导第二次裂隙战争的责任,其他国家和地区也必须被组织起来——而不论从联盟对外战争的经验,还是记者和外事人员的工作经历来说,大多数国家和地区的组织性及团结性都有很大的问题。一般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封建治理体系既缺乏人口,又难筹资源,几乎不可能在仅靠自己的力量进行有效的防御和反击。
联盟必须给予他们应有的援助,和协助他们改进这些问题,首要就是建立起有效的信息渠道。
在这一点上,联盟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多条将中洲东西两侧联系起来的信道在长期使用的过程中证实了其可靠,联盟外部的许多国家和地区仅凭推论也知道联盟自有其特殊且高效的通讯手段,若说他们不想要这样的技术,那当然是假的,但至今还未有人正式提出过相关要求。
究其原因,一是联盟发展的速度过于惊人,即使他们自认这样的速度是合理的,实际除了同样处在剧烈转变之中的联合王国,外部世界仍在接受这样一个“怪物”的过程之中,在他们探索出如何应对这个处处邪异的国家的方法之前,已经由于联盟的商品和文化冲击失去了主动权;其二则是联盟的商品和文化的双重冲击,已经让他们意识到了联盟的真正威胁所在,进而认识到如果使用了同样的技术,将己身并入联盟的通讯网络,就再也不可能抗拒工业联盟业已成熟的精神入侵——这一点已经在多次论战中已经有了充分的体现。
“旧世界”的国家对工业联盟既感到恐惧,又深受其吸引。即使联盟从未做过主动压迫弱小国家的行为,它的存在就像巨型天体,会令周围的环境都不由自主地向之扭曲。
贵族和教会一边难以抵挡地大量使用让他们生活更舒适和优越的工业品,一边看着国家和领地的秩序,以及人民的品德一日日地“败坏下去”。即使严防死守,每年还是有许多人不顾艰险地逃离家园,奔向那传说的富足之地。而只要他们进入工业联盟的领域——不论是白船还是那些如毒瘤一般设置于各大城市的商圈,那些可耻的叛逃者就会受到联盟人的庇护,只要追击者没有拿出他们切实的犯罪证据,叛逃者们就会心想事成,以避难的名义被送去工业联盟的边境开荒区。
贵族和教会气急败坏地说这些叛逃者死在了路上或者已经沦为联盟人的奴隶,但总是有这样的幽灵偷偷越过千疮百孔的防线带走剩下的家人,让更多的人对工业联盟是个好地方更深信不疑。更为致命的是,即使许多贵族和虔诚信徒坚持信仰毫不动摇,本阶层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容易被来自那个世界的异端邪说所蛊惑,因为年轻人更诚实于自己的心,承认一个又大、又强、又富裕,急遽扩张的同时又出奇稳定的国家的存在是合理的,不仅是合理的,其完全不同于一般国家形式的体制及其维持方式也是完全值得学习的。
赫曼出于个人的愿意一直在工作的间隙关心这些贵族留学生的状况,他的职业也使他比一般人更清楚他们在联盟的变化。随着工业联盟的影响不断扩大,近年前往工业联盟游学的人越来越多,视游学的方式及在工业联盟停留的时间长短,对这个异教国家的评价也同比地表现出从两极分化到趋同一致的趋势。然而即使工业联盟是更有前景的先进文明正在成为他们的共识,愿意从头开始,“又脏又累”地学习生产技术的贵族却始终不多。
首先是自尊不允许,其次是就算他们愿意放下身段,也很清楚个体的努力根本无法弥补封建小生产与大工业生产之间犹如天堑的巨大差距。而参照工业联盟的政治和经济体制回去改造自己的领地,还未尝试便已知道是死路一条。
虽然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很不愿意向下等阶层的人民让渡权力——工业联盟以极优惠的条件向他们开放教育,唯一的要求就是绑定相应的平民名额。这本来是一件在贵族看来非常有利的好事,但在联盟借势遵照他们的要求,让平民在另一个区域接受教育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踏进了陷阱:那些应当忠诚于主人,尽力使用联盟的资源以便日后成为得力助手的平民迅速改变了他们感激的对象,不仅完全忘记了是因为主人的选择他们才能来到这里,甚至在联盟人的怂恿下积极同自己的主人进行了各方面的竞争。
这种竞争是贵族学生在求学前期对联盟印象恶劣的根源,但作为统治者的基本素质让他们渐渐醒悟过来这样的安排反而是让他们提前认清工业联盟的性质,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动摇乃至于完全否定贵族和教会存在的根基。但认清这个事实,并因此积极投入学习一段时间之后,一些苦不堪言的贵族凭借他们低下的道德水准发现了联盟“出师有名”的原则,这意味着他们只要不加重对领地人民的压迫,无论人口如何外流都约束武力,极力避免流血事件,那他们就可以在联盟发动对旧世界的整体攻势之前维持自己的统治秩序,将纸醉金迷的生活享受到那个时刻为止。
换句话说,他们躺平了。
对于他们在联盟的学习竟然得出了这样的结果,不仅赫曼这样已经完全成为联盟人的前贵族,连这些贵族中的心志坚毅者都完全看不过去,并因此引发了几次争论。
赫曼一边继续撰写关于北域改制的文章,一边思考这些贵族留学生体现出来的不同倾向,让他们产生这种分化的土壤基础,以及他们结束阶段学习之后的不同表现。这些贵族学生最少也能在工业联盟读完一个学期,只有极少数人在此之后一去不回,无论躺平派还是奋斗派,都会尝试将一些学习的成果带回他们的家族领地,其中不乏大件的机械产品。自鸣钟、照相机和自行车都风靡一时。
这些行为无疑会增进外界对工业联盟的认识。但有意思或者说非常讽刺的一点是,经过这样的沟通之后,躺平派贵族的家族反而较多地愿意继续同工业联盟加深关系,无论是派遣更多的留学生还是让领地人民签订务工合同,他们都比奋斗派积极得多。奋斗派贵族也在斟酌之后决定了继续增加贵族和平民留学生的数量——即使这些年轻人的头脑不可避免地要被异教污染,但他们的教育和生活成本几乎完全由工业联盟承担,奋斗派贵族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可以收获果实,对他们进行有选择的使用,或者将那些平民学成者圈养起来,像他们购买的那些生产工具和生活便利品一样,成为完全为他们存在,只受他们驱使的东西。
大势所趋之下,这种关起门来做的“奋斗”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工业联盟的整体技术水平,通讯、生产以及组织的效率,决定了它不仅能够管理现有的广大地域,还能够对更多的人口和土地进行有效控制而不显吃力。虽然强大的兼并落后的是弱肉强食,并不为工业联盟推崇的道理,解放者也在术师的引导下极力避免自己成为新的压迫阶层,但同“旧世界”的交往越多,人们于是意识到贵族这一上层建筑的不合理及宗教的无力,意识到先进取代落后的必然,于是在东方的联合王国也在剧烈转型的同时,人们便不由设想中洲的东西两部相对发展,最终在地理上完全联系起来,将新秩序推广到整个中洲大陆,人间再无饥饿与贫穷,人类整体进入一个富饶美丽的新时代。
这是一个极其疯狂的幻梦,却是解放者们愿意用漫长的时间和不懈的努力去实现的理想。并且他们也不只是自己在痴心妄想,几乎所有接受了工业联盟价值体系的人都会成为他们的助力。
甚至于第二次裂隙战争也不会成为这种愿望的阻碍。毕竟参照上一次裂隙战争的经验,人类在面对无法逃避的危机时会变得特别团结。赫曼知道联盟很快就会把这场战争的有关消息传递出去,“旧世界”一开始也许会对此十分逃避,即使联盟因其强大而拥有令人不能不重视其所有表态的信誉,但连赫曼等人都会在某个时刻感到不真实,那些承平两百余年——相对上次裂隙战争的承平——的人们来说,不论对此半信半疑还是彻底否定,都是合理的反应。
赫曼全部的身心都忠诚于联盟,即使与常识相冲,他也坚信来自联盟上层的判断。在至今仍不肯申请成为解放者的他看来,当预兆变成事实,来自彼方世界的侵略者出现在所有人类面前的一日,工业联盟才是真正进入了它的发展时期,曾经北域诸国并入联盟的决定在“旧世界”看来是不可理喻,毫无骨气的屈服,但不用过多久,他们口中没头脑的“北方蛮子”就会变成他们的榜样和钦羡对象。
基于这一种认知,在交完北域改制的稿子之后,他又尽力争取到了作为总部的代表记者前往西洲平原的名额。这个名额的任务当然不是去探究联盟对西洲诸国的侵蚀程度,他们早已通过种种迹象得到了充分的反馈,身为从抚松港到新玛希城,到原兽人帝国西北部,再到北域,个人的事业脚步紧紧跟随着联盟发展脚步的资深记者,依旧年轻的赫曼这次要去见证的是又一段新的历史。
“天空之城”即将与地面脱钩,那么,当它起锚之日,便是地面的反抗势力暴起之时——甚至他们不会等到这一日,因为以兰德皇子为代表的天城贵族正在自食其果,他们的天上天下两套统治体系之间已经断绝了联系。
那些反抗者会知道这一重要情报,其信息来源自不必问。
联盟将以前所未有的形式介入到这场战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