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毛兔身经百战,岂是寻常之辈。它看着像是毫无防备地晒太阳,但雾气刚行动,它长腿一蹬,从窗台跳到了秦戈头顶。向云来来不及感叹这兔子腿长得不可思议,白色毛团一扭头,朝他的脸蹦来。仿佛从极高山野卷来的旋风在瞬间穿过了向云来的发梢。他忘记了呼吸,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温度适宜的水之中,松涛声、砂石被虫子拱动之声,水流潺潺声,无数分辨不清的声音在这刹那混杂成阳光一样令人愉悦的流动之风,从向云来头脑里轻巧地经过,像春风经过一片草叶。兔子只在向云来脸上停了一秒钟,长腿猛蹬,迅速跳开。向云来一口气还没舒出来,迎面就是一个拳头。拳势急骤有力,径直朝向云来鼻尖砸来。向云来双目圆睁,在震惊的时刻无法分神维持精神体的运动——他精神体的雾气消失了,同时秦戈的拳头悬停在他的鼻梁上。“经验不足啊你。”秦戈收拳笑道,“每年想入侵我海域的向导,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惜了,你算是还不错的。”向云来:“……有人成功过吗?”秦戈:“目前没有,你加油。对了,你是利用精神体来入侵别人海域的类型?”向云来一颗心咚咚狂跳。秦戈的气定神闲,让他有种被轻视的不快。他没有回答秦戈的问题。“其实我也是,但我不会用你这种方式。”秦戈招招手,兔子跳到他肩上,温柔地蹭蹭他的耳垂,“它很可爱。我会用它来降低对方的抵抗和怀疑,这样会让巡弋变得更顺利。海域巡弋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巡弋者和被巡弋者双方都应该了解对方的情况,在一种平缓、舒服、没有对抗的状态中进入和退出。”向云来不吭声。在他巡弋过的人之中,一半以上他都是强行入侵的,少数是彼此理解,而完全没有对抗的,大概只有儿童时期的向榕了。“看来你已经巡弋过别人的海域。”秦戈问,“你认为巡弋海域,最重要的是什么?”向云来:“……抵达深层海域,找出秘密。”秦戈:“是保护你自己。”这答案让向云来嗤地一笑。秦戈脾气很好,笑着收起兔子并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巡弋你的海域吗,向云来?”向云来犹豫了。除了任东阳,从未有人踏足过他的海域。他的海域里藏着能摧毁向榕与他自己生活的全部秘密,眼前的调剂师真的可信吗?他会不会擅自入侵深层海域,或是诱导自我意识说出一些可怕的话?……向云来最终摇头。“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向云来说,“我现在就走。”“来上课吧。”秦戈说,“但你不能参加精神调剂师的考核。这个考核有一个重要部分,是你必须向三位调剂师敞开你的海域。你现在做不到,对不对?”向云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秦戈:“你快乐的部分,恐惧的部分,不堪入目的部分,全都要敞开。调剂师是直接深入他人精神领域的职业,对职业道德要求非常高,你的秘密我们会尽力保守,但你显然无法接受这个要求。课程明天开始,你务必要过来。好好听课,好好完成作业吧。”他走出小房间,喊下一个人的名字时重新翻看向云来的资料。这份被他人填写的资料上,在“巡弋能力极强”下面还有填表人备注的另一句:他从未接受过正规的向导教育,甚至可能从未上过学,请允许他参与培训,我会作为他的潜伴始终陪伴。秦戈不由得盯着向云来低头离开的背影。他对向云来好奇,也对他的“潜伴”好奇。向云来在走廊上又碰到了方才的哨兵。他索要了哨兵手里的资料,默默记住隋郁的住址。“别忘了把潜伴也带过来。”哨兵打量他,“你接受秦戈巡弋了?是不是轻松很多?”并没有。那怎么能算是巡弋,只不过是精神体带过的风掠过发梢而已。向云来腹诽几句,扭头离开。他并不打算继续上课,他要去找隋郁,看看隋郁是生是死,再告诉隋郁,他决定退出。离开会议楼之后,他先看见蔷薇花丛下两只睡觉的小猫。花瓣像被子一样盖在她们身上。再走几步,柯基在树下扑蝶。那蝴蝶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翅膀像扇子一样在柯基头上拍来拍去。阳光太好了,他路过的所有人和精神体都饱满愉快。他拍下小猫,又拍下柯基,日头照得他头顶发热,一个灿烂无比的春日。他以往是不会注意到这些角角落落的东西的。他想起向榕,又想起任东阳,但不再那么忧愁。一切都有办法可解决,他一路过来吃尽苦头,不也带着妹妹长大、在王都区立足了么?任东阳生气,至少他知道生气的原因,只要晓得原因,就能对症下药。向云来轻快地走出中心,远远看见草莓挞在门口跟别人讲话。她进入工作状态之后显得不那么天真稚气了,姿态手势颇有气势。向云来看着她,觉得她也很有趣。直到打车抵达隋郁住的地方,被司机说“小兄弟今天心情不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海域一派轻松畅快。隋郁住在一栋独栋的公寓楼里。向云来在楼下呼叫,很久才有人接听。“我知道你在家。”他凑近了摄像头说,“隋郁,别以为躲起来就万事大吉。”隋郁家里一阵乱响,人体砰地跌在地板上又爬起来似的:“向云来?!”“是我。”向云来说,“专程来参观你的豪宅。”隋郁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向云来很快乐地等待隋郁回答,即便听到隋郁说“抱歉,你不能上来,我下楼”,也没觉得不快。隋郁头发乱成鸟窝,勉强看出出门前草草洗过脸,大衣里套着家居服。“病了。”隋郁说,“对不起,我知道今天上课,但我起不来。”他的谎言十分拙劣。即便在社交距离上,向云来也能看到他脸颊和颈脖上有细小的伤痕,像是被许多锋利的刀片划破似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向云来却无法不想象它们淌血的样子。“巡弋者和潜伴应该保持坦诚。”向云来把隋郁说过的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隋郁生硬转移话题:“今天上课感觉怎样?”他们并排坐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向云来放出象鼩给隋郁玩。象鼩自然是兴高采烈的,隋郁看不出十分欢喜,手里托着象鼩,一下一下地轻轻抛起。向云来平时是绝对不会跟隋郁说这些话的,不知为何,今天他没有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巡弋我的海域,秦戈说不巡弋,就不能参加调剂师的考核,最多允许我上课。”隋郁:“嗯,我记得,你说过只有任东阳才能进入你的海域。”向云来:“你也觉得奇怪,对么?”隋郁:“不,我是觉得不妥。只有任东阳可以探索你的海域,你应该明白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向云来:“他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情。……事实上,他只有在我巡弋过别人海域之后,才会为我疏导。”隋郁:“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危险,而任东阳不在你身边呢?我是哨兵,我没办法帮你疏导,但我至少可以为你寻找值得信任的向导帮你。”向云来脱口而出:“我的海域里有秘密。”隋郁:“我也有。”向云来:“……是你无法想象的秘密。”隋郁:“我的也是。”在向云来的沉默中,隋郁说:“但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向云来霎时间想起他为了不让象鼩的雾气碰到自己,火速收回银狐的场景。向云来笑道:“不要随便说这种话……你知道这种话的分量吗?你要把人生最隐秘、甚至最可怕的往事和记忆完全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会笑你吧?他会嘲讽你吧?甚至他知道秘密之后,会憎恶和厌弃你。这就是风险啊隋郁,这就是让别人巡弋海域的风险。我们最深处的东西会彻底摊开,包括那些你永远都不想回忆起来的……”隋郁:“向云来,你可以进入我的海域。”这不是允许,而是行动的信号。隋郁释放了银狐,并且亲了亲手里的象鼩,把它塞到银狐怀中。
向云来眼前一晃,随即被冷风吹得摇摇摆摆。他站在一座银白色的雪山之中,雪花啪啪地拍在他脸上。落光了树叶的冷酷乔木朝苍白的天空伸长树枝,像干枯的手指。积雪覆盖了岩石,小溪冻成了冰河,向云来冷得发抖,放声大喊:“隋郁!你个混账!你以为我对你的海域感兴趣吗!”打算立刻离开这里时,在雪花飘来的方向,传来很轻的应答:“我在这儿!”那是小孩的声音。向云来迈不动腿了:一个黄色的羽绒服团子从雪地里滚出来,走得踉踉跄跄。他是缩小版的隋郁,比向云来在电影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孩都要晶莹可爱。向云来看得呆住,半天才忍不住伸手去捏小孩的脸:“隋郁?”小隋郁:“是我。”向云来:“你现在一十多岁,怎么自我意识还是个小孩儿?”小隋郁:“你不喜欢这样的我?”向云来:“也不是不喜欢……”他忘记前一刻自己还想立刻离开,乖乖任由小隋郁牵着往前走。雪山很大,他想起隋郁拥有山和庄园,也许就是眼前的一片山林。小隋郁带着他往深处走,向云来渐渐听见前头有声。从白色的悬崖看下去,在山地弯凹的避风处,一头银狐带着两只狐狸崽子正在打闹。向云来忘记了这是海域之中,他大气不敢出,压低声音:“哪个是你的精神体?”小隋郁:“哪个都不是。但很快就是了。”他们在雪地里趴了很久。狐狸妈妈离开后,小隋郁从衣服里掏出攀山爪,从悬崖慢慢爬下去。两只小狐狸认得他,扑上去跟他玩在一起。向云来看得心头发软。但这样平静美好的海域,为什么隋郁会害怕被向云来看见?这念头刚起,向云来就看见白色的山坡上慢慢走来两个人影。他们呼喊着一个外国名字,向云来识别不出是什么。但回头忽然发现,成年的隋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该走了。”隋郁说,“我把我的海域给你看,你也应该把你的海域给调剂师看。”向云来:“我可没答应过你。”隋郁:“向老板这么赖皮,我怎么跟你做生意?”他轻笑着说,冲向云来挥挥手。山坡上的人影忽然滚动了起来,仿佛是朝着向云来和隋郁这边狂奔。他们大喊一个名字,向云来看隋郁:“他们找的人是你吗?”隋郁脸上的五官忽然扭曲,银狐的脸出现在人的身体上,把向云来吓了一大跳。“隋郁!”他牵着隋郁的手大喊,那只手还是人类的手。海域中卷起狂风,地面积雪漩涡一样包围向云来,他手中一空——隋郁消失了。雪和风遮蔽向云来的视线,他只看见远处的天际线上,一头巨大的银狐凭空出现,挥动爪子重重拍向山坡上渐渐接近向云来的人影。就像它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我要参加培训!”他跳起来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你必须到,这是你成为我潜伴之前的第一个考验。”隋郁忽然牵着他的手。向云来被他手指的冰冷温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果然是病了。”“我的海域怎么样?”隋郁问。“普普通通。”向云来说,“你小时候一定看很多恐怖电影,还在海域里放那种怪物。”隋郁笑了:“是啊,我特别喜欢看b级恐怖片,果然被你发现了。”他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无限惆怅,“明天见,向云来。”调剂师培训班的课程很紧张,第一堂课讲的是向导如何保护自己,第一堂课讲的是潜伴的意义,第三、四、五堂课直接请来新希望学院的老师,讲解人体的大脑结构和自我意识在海域里呈现出的不同状态。大量新名词强行塞进脑子里的感觉让人头晕目眩。向云来准备不足,幸好隋郁带了录音笔,他每一堂课的笔都停不下来,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秦戈让学员提交一份最近的海域巡弋记录,向云来交的是方虞的巡弋记录。但他涂掉了和方虞个人信息相关的所有内容,还故意把记录写得唠唠叨叨,名词也全都乱用。他没想到秦戈批改得如此认真仔细,不仅指出他用错的名词概念,还要求他重写一份上交。但秦戈也夸了他:“格式很正确,你是不是见过正式的巡弋档案?”向云来挠挠头,嘿嘿笑。秦戈不深究,微笑提醒:“下次交作业再故意写砸,给我把《向导通识》从头到尾抄三遍哟。”向云来顾不上思考向榕和任东阳的事情了。每个周末上两天课,每一节课都是不同的老师,每一位老师都会布置大量作业。对于有基础的人来说,这些作业十分轻松,但向云来连大脑分区都搞不懂,更别提分区的作用。秦戈给他两本旧的教科书,《哨兵通识》和《向导通识》,让他回家好好恶补基础。向云来学得昏天黑地,连铺子的活儿都不接了。用向榕的话来说:你拼命的样子,好像我们班上那个总分400但是想考清华物理系的同学。向云来连“闭嘴”都忘了说,抬头嘀咕:“清华……哦,国内的海域心理动力研究室就在清华。”上了两周课之后的一晚,向云来正在家里挑灯夜读,灯光忽然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向云来被便携式终端机的屏幕照亮,双目炯炯:“漆黑!无光的漆黑!1型海域撕裂的典型特征,无法探索也无法……停电了?”周围房子都亮着,便利店还在举行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月度回馈大抽奖,唯独“百事可靠”没电。向云来下楼去检查电路。这房子陈旧,改过好几次,电闸在后门外头。向云来钻出去用电筒一照:电闸居然被烧了。墙面一片乌黑,火星子还在闪动。他吓得破口大骂,连忙抓过扫把杆子拉下电闸。“谁啊!”无法继续学习的向云来急得大汗淋漓,明天就要给老师交不少于3000字的海域学课程作业,他大吼,“在你爷爷头上点火,不要命了!被我找到你就……”他忽然看见,在后门对过去的巷口有一团火正在燃烧。那条巷子原本是有灯的,不知被谁打破,大半年都暗着。向云来朝那团火走过去。火焰居然是悬空的,像在缝隙中透出热和光。电筒的光渐渐照到那团火上——向云来一愣,拿着电筒往地面一扫。两条光裸的长腿。电筒再次照在那团火上。向云来吓得大叫——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正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双眼看他。青年胸口有数道裂缝,一团真正的火正在他胸膛里滚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