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011区深坑冒出来的黑烟引起了王都区里许多人的注意。夏春接到报告,抵达011区时,在地上看到了邓老三。从斗兽场离开的人们还没有走到地面,深坑之中的道路曲折难行,但地底人们已经开始议论:是斗兽场出了事。夏春问邓老三怎么回事,邓老三只说是011区自己的问题。夏春想进去,但不出意料:她遭到了阻拦。平时夏春进出011区,基本是没有阻碍的,除了深层的某些地方不欢迎她,这里的地底人对她仍能保持一种客气的友好。夏春直接问:“斗兽场怎么了?”她没有进入过斗兽场,但听离任的前地底人首领提过这个地方。夏春不去,是因为她要保持置身事外,她一旦出现在斗兽场并被人发现,黑兵与地底人隐秘生意之间水火不容的立场将立刻丧失。斗兽场一直是夏春心里的一根刺,离任的地底人首领叮嘱她要控制好自己,更要把握好分寸:011区是王都区的源头,而地底人是011区的把控者。“这是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邓老三说,“011区保留地底人自治的功能,黑兵不能干涉。你别忘了这也是特管委默许的。”邓老三这样的地底人极其厌恶特管委。夏春一听她搬出特管委来压自己,立即意识到,下面发生的事情必定很严重:“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邓老三警惕:“你要联系谁?姓雷的那个?”夏春拨通电话后走到一旁说了几l句,很快回到邓老三面前:“老邓,你还是让我进去比较好。特管委早在我来之前已经察觉到011区的火灾,危机办的人正在赶来。我们还有机会补救。”邓老三:“补救什么?这是地底人的事情,我们可以解……”夏春压低声音:“如果事情闹大,特管委认为黑兵没有办法管理好王都区,他们必然要强硬插入和破坏王都区的自治。王都区的安全和稳定,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若真到了那时候,地底人,尤其是你,老邓,可就成了整个王都区的罪人。”王都区之所以能游离在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的管辖之外,而且在官方语境中默认它的自治性,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最近十几l年来黑兵的出色运作。“黑兵”是王都区的自治管理组织,在王都区居民心中分量很重。在黑兵不成体系之前,无论地上地下,王都区的黑暗和混乱都不堪想象。近几l年随着大量未登记、未归类的特殊人类涌入王都区,黑兵的管理也受到了大量质疑:其中最受诟病的一点,是其他族群认为,这些大族群推举出来的“首领”不能完全代表所有特殊人类,尤其是小族群的利益。这样的议论在王都区声量不小。无论是夏春,还是邓老三这样的种族首领,都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小族群无法撼动哨兵向导、地底人、半丧尸人和狼人这四大种族在王都区的势力,他们退而求其次,开始密切与特管委来往,期望由特管委接管王都区。黑兵,或者说四大种族此时犯的错,必然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你不想让特管委的人介入,我也一样。”夏春说,“让黑兵进去吧。黑兵不会妨碍地底人的生活,我也承诺不追究斗兽场发生的事情,但我们要把人救出来。”邓老三最终让开了。夏春立刻安排人手去拿工具,分批进入011区。她手底下的几l位半丧尸人十分犹豫:生活在011区底部的,尤其是信任邓老三的地底人,对半丧尸人怀有强烈的敌意。夏春安排他们与黑兵中的地底人一同进入,末了她问面前的几l个地底人黑兵:“你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救人。”他们低声回答,“收集斗兽场和邓老三的情报。”众人分散去做事。夏春看见地底人老葛在一旁徘徊,走过去问:“老葛,我记得你在斗兽场干活,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老葛告诉她向云来带了几l个人下去,夏春大吃一惊。她先联系向云来,但手机无人接听,随即又联系任东阳。任东阳一听向云来在斗兽场,立刻说:“我马上到。”夏春仍不放心,再次拨打向云来手机。向云来的手机在穹顶倒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儿去。但他目前还没有发现这件事。踏入“库房”之后,他就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们进入的是“库房”的第二层,这里没有关押特殊人类,库房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异样的兽笼。“这个就是斗兽场最特殊的兽笼。”胡令溪说,“里面的战斗已经持续了20年。”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什么战斗?”眼前的兽笼里没有人类,在兽笼中纠缠的是一株或者说好几l株拧在一起的植物。向云来能分辨出树干、树枝,但没有树叶,枝条缠绕在兽笼的铁条上,虬结地扭动,像无数条凝固的蛇。库房光线森冷,且因火灾造成的电压不稳而频频闪动。兽笼顶上的灯每每亮起,笼中植物仿佛在黑色的浊流中猛然探出。铁制的笼具无法束缚它的生长,壮硕的树干已经把一侧的铁枝挤压变形,树枝则已经长得比兽笼本身还要高,张牙舞爪,从笼中爆炸般疯狂伸展。“里面有三个人。”胡令溪指点着让他们细看,“底座是一个地底人,踩在他头顶的是一个半丧尸人。而包围他们两个的,是树英。”向云来和隋郁从未听过“树英”,邢天意倒是恍然大悟:“噢……在贵州、湖南和广西交界处发现的特殊人类。”树英生活在深山之中,活动速度极其缓慢,皮肤苍绿色,被人称为森林的幽魂。特管委并不认可树英为特殊人类。90年代末期曾在三省交界处发现过两名树英,运送过程中先后死去。隔年又发现了一个,很幼小,发现它的人只留下了影像记录,它奔跑的速度比前面两位树英快很多,像小动物一样,潜入森林后消失。眼前的兽笼进行的正是一场特殊的比试:地底人、半丧尸人和树英,三位“兽”,在进行只有一人能存活的殊死搏斗。这场比赛开始于20年前,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斗兽场重新招徕客人时想出的新办法。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而活下来的那个人将和为他下注的观众共享近亿元的奖金。树英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几l乎没人知道他,比赛开始后他也只是缩在兽笼边缘,根本没有参与比赛的意欲。突变发生在地底人亮出脚底藏着的刀片,踩上地底人头顶的瞬间。在分胜负的刹那,树英忽然朝着两个人铺了上去。他张开自己的双手,抱住了缠斗的两个人。树英的身体像真正的树干一样展开,紧紧地裹死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被转移到库房里的兽笼连同里面的三个人,成为了斗兽场里最昂贵的“商品”。
树英没有死去,他——或者说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像植物一样活着。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被树干包围,但他们也没有死去,仍有缓慢的心跳、缓慢的呼吸。三个人纠缠着在无光的库房里生存了20年。树叶全部凋零,而枝干的姿态永恒保留了下来。“我不是亲历者。”胡令溪说,“这是我连胜百场、即将离开斗兽场的那天,邓老三把我带进来,跟我说的故事。”是隋郁先质疑:“不可能。人类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存活20年。”邢天意:“而且树英不会变成树。国内的特殊人类并不具有这种匪夷所思的超能力。”向云来:“这会不会是孙惠然改造出来的怪东西?”胡令溪打了个响指:“很好,你们果然都不是斗兽场的目标。”奇特兽笼的故事,胡令溪第一次听的时候就察觉了破绽。邓老三最后不得不承认,兽笼里的东西,是某个血族医生用几l个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制作而成的“艺术品”。他们称它为艺术品,再附加上一个乱七八糟的神奇故事,兽笼与尸体的标价竟高达八位数。想购买的人当然有,但孙惠然不肯卖。她兴致盎然地往这东西上不断添加新的“枝干”和细节,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创作的乐趣——邢天意回忆,孙惠然确实是这样说的,她把每一次改造都称为“创作”。向云来不得不问了:“孙惠然不是不缺钱吗?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她搞这种……”欲呕的感觉袭上向云来喉咙,他不得不停止说话。胡令溪耸耸肩,这个问题很关键,它直接指向了斗兽场的资金流向。但孙惠然守口如瓶。“你想要把平平无奇的东西卖出高价,那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讲故事。”胡令溪说,“这个兽笼就是故事,目的是引起来访者对所谓‘艺术品’的兴趣。真正存放东西的库房,在这后面。”她转入兽笼后方。狭长的、不断往下延伸的阶梯充斥着黑暗,而在阶梯两侧的墙面上,摆满了无数个展示柜,圆柱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为了盛装其中的东西,邓老三们精心选择了合适的容器。向云来几l乎无法迈步。他看到了半丧尸人被固定在底座上的手指、地底人散发幽光的岩化心脏、拥有熊猫精神体的向导的颅骨、完整无缺的茶姥标本……他扭头冲出去,趴在兽笼旁吐了出来。隋郁也在楼梯上站定。他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能看到比自己所见之物更恐怖的东西。只有邢天意跟着胡令溪往下走。她脸上那面具般熨帖可爱的笑容不见了,眼神幽静,一直沉默。“向云来,别吐了!”胡令溪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赶紧找到赤须子的最后一部分,我们都不知道她说的最后一部分是什么,这里至少有几l千个特殊人类的躯体残骸。”邢天意:“胡老三为什么会带你来看这种地方?这不是他们的秘密么?”胡令溪:“她想拉我入伙,但我拒绝了。”邢天意:“你拒绝了还能走出这个库房?”胡令溪:“我死了,确实可以保守秘密。但这个秘密需要保守吗?是你搞错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里保存的是罪恶的秘密,但对于他们,这些都是来钱的生意。你看,有些展示柜上甚至还有标价,五十万,八十万……这就是个市场。我活着,我招待客人,我经营自己的酒吧,我就永远都是斗兽场的活招牌。”邢天意打量他,似有所悟:“你也跟邓老三有交易。”胡令溪:“各取所需罢了。但她若是踩在我头顶上,我不会善罢甘休。”静了片刻后,邢天意问:“你今天之前没见过孙惠然?”她此时的询问并不像孙惠然的女友,但也不似探查信息的人。胡令溪对她没有好感,于是不打算回答,继续往下寻找。向云来吐完了,嘴巴里又苦又干。从踏入库房开始,他们全都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现在兽笼和地面上有不少随着光线轻轻摇摆身体的花园鳗,而他的象鼩紧紧地缩在他肩膀上,不敢睁眼看周围。银狐倒是伶俐,在隋郁和向云来之间跑来跑去,观察向云来的情况。“你不走下去吗?”向云来问隋郁,“一起找赤须子的最后一部分吧。”他说完朝隋郁伸出手:“牵着我。”隋郁听话地牵着,牵完了才问:“你怕黑?还是怕这些东西?”向云来:“我猜是你比较怕。”隋郁点头:“对,我怕。”他抓紧向云来的手,当先走在了前面。没走几l步,便听见胡令溪的喊声:“找到了!”他不仅找到,甚至还把展示柜取了下来。金字塔形状的透明容器里,正悬浮着一颗金红色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