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珩听后连连冷笑,带动着新一轮咳嗽的爆发,他伏在榻上连连咳喘不止,知道唇边又有丝丝血迹涌出,孔真刘苌俱是痛心疾首,忙扑上来为他捶背擦汗。王珩平复之后,一抿笑久久不退,直让人背后发凉:“有人等不及了,不只是他,这天下万民,也等不及了。”
次日清早,是合宫嫔妃觐见的日子,这是梁王朝历代的规矩,中秋节的第二日,后宫女眷应齐聚皇后宫中聆听教诲,折桂兰祈福祝祷。今年又恰逢尉迟贵妃中秋之夜暴毙于寝宫,六宫上下纷纷以为不祥,所以这祈福之事便更加隆而重之,杯台金盏、祭坛香烛,桂子幽兰,还有专门为祈福所做的香包折扇,祭月神所供的月饼新肉等等,通通无一不精。毓书速来缜密妥帖,站在正殿的高洁之上从容不迫地指点着来来往往做事的宫人们,脑门上却也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珠子,她也顾不得休息,只用帕子飞快擦了便又开始盯着宫女们干活,到了天明之时,她估摸着昤安已经起床梳洗了,便动身去小厨房内想看看早膳准备地如何,不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宫女和太监窸窸窣窣地在秘密说些什么,那声音虽极低,却也听得清楚。
“昨晚小全子在皇后娘娘的寝宫里守夜,说娘娘昨儿夜里出去了一趟,约莫一个多时辰以后才回了寝殿,没过多久贵妃娘娘就没了,你说,这贵妃娘娘死得蹊跷,会不会和咱们皇后娘娘有干系?”
“皇后娘娘虽说平日里话不多,却是头等的雷厉风行之人,前些日子病着不见人,眼见着都要死在这晗元殿里了,今日却又容光焕发地召见嫔妃,你说说,就是用了太上老君的还魂丹也没好得这么快的啊!要我说,皇后娘娘早有杀贵妃的心思,就是在找一个时机罢了。”
“了不得了不得!这皇后娘娘过及笄之年不过三载,二字还没开头呢,便这样厉害!你我二人往后还是谨慎着当差,别把咱们的命折在她那里才好。”
“谁说不是呢?来日,皇后再为陛下生个儿子,这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咱们跟着皇后,还怕没福享么?”
毓书在外听着觉得着实不成体统,一怒之下便推门而入,厉声训斥道:“好大胆的奴才!成日里不做事只知道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子,皇后娘娘的福气是你们可以随便议论的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才叫惜命呢!”
那二人本聊得畅快,却不料毓书突然神兵天降,早已六神无主,只有跪下告饶的命,嘴里喊着“奴才有罪,姑姑饶命!”,毓书冷冷哼一声,吩咐道:“还不快将那酥酪圈和酱菜碟子归置好,再把牛乳松子桂花糕匀一点出来备着,一会儿给各宫娘娘做小食,有这求饶的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伺候好主子,也好多拿一份赏钱贴补家用。
一时毓书离了小厨房,便径直往昤安的寝殿里走过去,掀开那珠玉帘子往里屋走去,却见昤安正坐在镜前,由冉月立于身后,为她梳着最最高贵华丽的凌云髻,昤安自己则慢慢用银挑子挑了些许珐琅蓝紫如意花小盒里的玫瑰胭脂,往自己的唇上细细涂着,毓书见状便上前,将妆奁里的眉黛取出排开在桌前,又将那一盒六枝的赤金云纹点翠凤凰簪从柜子里取出,细细一点却发现锦盒里的簪子少了一枝,不免叹道:“这晗元殿里竟也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好好的簪子少了一支,真是作孽!”
昤安并不在意,反温言道:“现下时节艰难,哪里都是三灾八难的,现下听闻齐鲁那边又有些不太平,朝廷开支困难,宫里也吃得紧,奴才主子各有各的难处。罢了罢了!左右只是一个簪子,身外之物而已,若能解奴才们的一时之急也是好的,只是日后仔细些,偷窃一事终究作孽,不可再生了。”
毓书点头,又回头去柜子里取了同是六支一盒的赤金兰花镶和田玉的簪子来,走过来慢慢一边三个地插在昤安的云鬓之上,方微笑道:“娘娘心善,体恤百姓,每每克扣了自己的用度来开粥棚做面饼接济穷苦百姓,方才奴婢看那眉黛也只是寻常的铜黛,想是娘娘刻意节俭着,好省出银子来为百信做善事罢。”
昤安拿起铜黛细细描着眉,慢慢道:“如今日子过得不太平,宫里衣食虽仍旧供应不缺,却也是一日短似一日,再不紧着点花销,只怕这月例银子都发不出去了,更不用说寻常百姓家了。别说本宫是皇后,就是只是寻常官家小姐,也该有这样的觉悟,父亲若在世,也会赞许我这么做的。”
冉月把一支烧蓝点翠的蝴蝶簪子拿起来,往昤安的头上试着,一遍试一边道:“娘娘是好心,可奴婢就是气不过宫里其他人嚼舌头,说娘娘只管紧着未央宫的用度来给自己挣贤良名声,不管宫里人的死活,奴婢头一个听不下去!听说那齐鲁之地近日□□死了不少人,山贼土匪打打杀杀,官府插手却也于事无补,好多人衣不蔽体饿死在路边,她们自己在长安两耳不闻窗外事,却尽来编排娘娘的不是,实在可恶极了!”
毓书也在一旁附和,并将方才小厨房听到的话悉数复述给了昤安,又道:“这守夜的小全子嘴巴不干净,旁人也一起跟着说,奴婢就怕一些不干净的话传了出去,引得六宫猜忌,流言更甚。”
昤安沉默半晌,将一片嫣红的胭脂拿了又放下:“如今秋来时气阴冷,宫里有人不小心着了风得了癔症也是有的,将那些染了病的胡言乱语的宫人们逐出宫去,免得搅弄得合宫不宁。”
毓书心下明白昤安的意思,垂首道:“奴婢明白,立刻便去安排。”
一旁的冉月打理好了昤安的发饰,又从衣橱里取了一件明黄垂珠的五凤祥云的衣裳来,问道:“今日是大日子,娘娘可要穿这件?”
昤安摇头:“对着外头,本宫是大病初愈,宫里又刚没了一个贵妃,还是素简点好,穿那个鹅黄的便是。”
梳洗用饭后,合宫上下十余位嫔妃已然乌压压地在晗元殿的院子里站了一地,粉香鬓影,珠翠泠泠,直压过了满园桂子秋兰的清香,只是那为首的再也不是贵妃尉迟娴音,而是正二品的明妃温意嘉。她一身娇俏的杏红色芙蓉金线织锦长衣,头上是累累的紫罗兰翡翠流苏簪环,明艳灿烂,直让这暗淡的秋色都鲜亮了些许。她身旁的陈昭容却是一身素净的柳黄色长裙,头上的簪花也尽是素绢的,简朴素雅,几乎和秋色融在了一起。明妃见了,用绢子擦拭一下鼻尖的香粉,娇笑道:“昭容平日里素净也就罢了,今日觐见皇后这样的大日子,怎的也这么灰扑扑的,好歹也是从二品的昭容,衣食穿戴是皇家的脸面,总是这样也不成个样子!”
陈昭容并不懊恼,只是浅浅一笑,恭肃道:“明妃娘娘教训得是,只是皇后娘娘厉行节俭,素日里不用波斯青黛,只用寻常铜黛画眉,嫔妾卑微,不过追随皇后娘娘而已。”
明妃知道昤安素日里的厉害,心里很是畏着,却也对昤安的出身甚为不满,一直在昤安跟前敷衍着面子。她本就对昤安克扣各宫用度不满,只是一直憋在心里也不敢说,如今贵妃一死,她已然是众妃之首,身份不同往日,气焰也自不然嚣张了起来,乍然听得陈昭容一言,心里更为气恼,不免小声嘟囔着:“皇后娘娘千好万好,昭容这般捧着皇后,何不离了你的维春殿,搬来这晗元殿,也好日夜追随着皇后的恩典!”
陈昭容本也门楣显赫,虽说不得王珩宠爱,早年间也凭着家室一步步熬到了昭容的位置,可自从父亲没了之后,家族内争斗不休,明争暗斗,她这一支也就败落了下来,如今自己的弟妹和母亲还要靠着自己的接济,门庭冷落终日劳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昤安心细,每每有所赏赐,她也心中感怀,对昤安很是尊敬,加上她个性温柔恬淡,不好口舌之争,只信明哲保身之理,也自知自己争不过明妃,便只静静笑着,不再与之争辩。
明妃看她低眉顺眼,心中爽快,便把手里的绢子轻轻一甩,讥笑道:“昭容又如何?从二品又如何?自己是个丧门星,就不要怪他人拜高踩低,更不要怪陛下不把你放在眼里,运数尽了就要认命,依仗没了就要低头,如此道理,恐怕不需要本宫教给昭容了罢!”
话刚说完,就听见那正殿的雕花红木琉璃扇大门“嗤啦”一声大打开来,昤安不高不低的声音从里面绵绵传来:“总闻得自古逢秋悲寂寥,可为何明妃的声音还是如此生机盎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