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才人见张婕妤磕头告饶不止,自己也连忙爬到昤安的裙摆底下,哀哀求饶磕头:“臣妾有罪,臣妾有罪,往后再不敢搬弄口舌是非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大慈大悲,就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一时,满殿里皆是二人告饶和磕头的声音,咚咚咚响个没完,还有种种夹着哭声和抽泣声的哀嚎和哭诉,纷纷扰扰不绝于耳,殿中人一时都愣在当地,不敢言语,唯有昤安气定神闲地俯下身去扶起二人,面色温柔宁和:“二位这是在说什么呢,本宫是越发听不明白了,本宫不过是想着二位是贵妃身边的姐妹,素来仰慕贵妃的端庄贤淑,如近芝兰之香,应当懂得这先祖之不易,所以特地赏赐二位此物,也让二位为各宫妃嫔做一个表率,正如从前的贵妃一般,怎么反倒引来二位这般惊慌失措?快莫说那些胡话了,如今本宫赏赐二位,望二位承袭大行贵妃之仪德,心念祖先恩德,正后宫口舌之风和奢靡之气。二位可要当着各位嫔妃的面吃尽才是,别白白浪费了本宫一片心意才好。”
明妃在一遍嗫嚅良久,才怯怯道:“皇后向来处事大气利落,怎么今日倒行起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了,这样折辱嫔妃,也未免太不顾及陛下,不顾及后宫姐妹情谊了,这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昤安的声音愈发冷了起来,那气势也越发挤在了一起,迫人而疏离:“明妃好志气!看来明妃对治理后宫约束嫔妃之道可谓是颇有心得,要不这么着,你即刻随本宫去了授章殿,让陛下废了本宫尊你为皇后,到时候,不管是吃生肉还是吞铁片,只要明妃一开口,我卫昤安都绝无二话!明妃你看如何?”
明妃吓得一哆嗦,随即不敢言语,昤安冷笑道:“本宫是这未央宫的主人,本宫的一言一行容不得旁人议论。本宫今天在这里正告各宫,贵妃走后,未央宫上下一切如旧,要是谁让本宫听到了半点风言风语,本宫第一个容不下她!如今天下不太平,你们就更要给我管好自己的心眼,管好自己的舌头!”
一言既出,在座各位无不唯唯诺诺俯首称是,连大气也不敢出,昤安顺势把手里的生肉往胡才人和张婕妤面前一放,冷冷丢下一个字:“吃!”
张婕妤自知逃不过,便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去拿了一点,捏着鼻子往自己嘴里送,谁知才刚刚入口,又忙不迭地吐了出来,跪在昤安面前大放悲声:“娘娘饶命!臣妾知罪,您禀告陛下降臣妾的位分吧,臣妾甘愿受罚,只是这生肉实在是吃不下去,皇后娘娘恕罪!”
昤安款款踱步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将茶盅拿起来慢慢饮了一口,对着莫有灵淡淡道:“张婕妤吃不下去,你帮她一把。”
莫有灵何等乖觉爽利之人,伸手薅起一把生肉就往张婕妤嘴里灌,丝毫不管这是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娇滴滴的美人,张婕妤一时间又是哭闹又是吼叫,一面求饶一面干呕,直把嗓子都要扯坏了,两人撕扯半天,才把那一把生肉给她灌下了肚子。一边的胡才人早已吓得晕了过去,嘴里还尤自含着“娘娘饶命”。昤安气定神闲立于高坐之上,眼神淡如烟霭,只冷冷瞥视这眼前鸡飞狗跳的人和声音,仿佛一切只是一道光怪陆离的影子一般。
过了良久,等那一盘生肉终于被全数灌到张婕妤肚子里之后,昤安才淡淡从影子里抬起目光,道:“各宫听旨,张婕妤心念贵妃,自愿请旨为贵妃守灵,本宫感念二人姐妹情深,遂命婕妤张氏即日起前往裕陵为贵妃守陵,以尽其哀思。才人胡氏,突发旧疾,病势沉重,遂从今日起移往宁安殿养病,非召不得出。”
话音一出,眼前又是一阵的忙碌,抬人的抬人,收拾的收拾,当然,更多的,还是各位嫔妃起身接旨行礼的叩拜声,像是一阵阵云板,一下下、一拍拍,直直地往人心里去,似乎把昤安一阵阵哄抬到了云巅之上,昤安手扶着冰冷冷的扶手,却只觉得心里一阵烦恶和悲凉,像那股生肉的气味,冲破了这朝天的叩拜声,往她的心底里刺过去,再刺过去。
就在这时,孔真急急地从外边跑过来,滚进殿中,还未说话就先开始涕泗横流,呜呜咽咽道:“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齐鲁的暴民之患闹了这么些日子,一直治而无用,今早……那些暴民冲到齐郡郡守曹威真曹大人府上,杀了曹大人一家老小,占了郡守府,又夺了兵器马匹,开始往齐鲁诸县打去了,那为首的姜应还自立为鲁王,集结了一帮人号称要起兵反梁,如今沸沸扬扬声势浩大,民多拥立!齐鲁……反了!”
似乎是谁冗长而沉闷的叹息从四方的每一寸土地上遥遥传来,荡进了离群的未央宫,吹破了这个秋日最后一点柔软的温度,那一点点的光终究还是散了,淡了,最后熄灭了。
天下飘絮,乱的本就不止是一个齐鲁,只是姜应的造反就像是点燃了炮仗的引线一般,在大梁炸出了更多的星火和跌宕,南越国中断和大梁的附属国关系,开始磨刀霍霍陈兵西南。突厥的阿史那荣刚刚退兵,却又开始屠杀边界的大梁子民,冀州蝗灾过后秋季又开始了诡异的暴雨,一阵阵的灾祸如同滚滚的惊雷一样,不停地炸开在王珩还有卫昤安的眼前,当然,还有司徒启的眼前。
让这满目的疮痍更加颓败的,是王珩的一道圣旨——修建大兴寺。
中秋过后的半月,王珩突然下旨昭告天下,说他夜不能寐,突见金龙游于眼前,化成先皇向他训话,说他一人在黄泉之下游离萧索,常常魂魄不安,希望王珩能一尽孝道为他修建佛寺兴香火,一为大梁祝祷二祈生父安宁。本就是寻常一个梦,不想王珩第二天果真下令征发徭役修建大兴寺,以安先帝魂魄,这一举动不仅让朝堂上所有的大臣瞠目结舌,更是让司徒启和卫昤安史无前例地站到了统一战线上。司徒启再野心勃勃也知此刻风不调雨不顺,实在不应该再浪费国家劳力修建大兴寺,使民怨更甚,卫昤安则是一万个看不明白王珩,明着暗着劝了多次,可无奈王珩似乎对修建寺庙极其执拗,任昤安怎么劝说也一概不听,昤安每每念及此处都痛心疾首,也只是无可奈何。
司徒启对王珩的执拗极为不解,却也分不出闲心来插手,这半月,他一时提防霍羲桀,一时又要调度兵马打压齐鲁反兵,一时还要亲自书信说和南越国国王,还要分出心思来照料尉迟贵妃的丧仪,不可不畏是心力交瘁,他也每每向自己的长子司徒烨抱怨道:“时节不太平,皇帝匹夫无能,当真造孽!也该是到了换季的时候了,连鸟都开始南飞了!”
司徒烨劝慰道:“爹爹费心筹谋多年,如今已然树大根深,岂是这一阵风摇得乱的?陛下和这天下还能在爹爹手里翻出什么水花不成?”
司徒启恨恨道:“为父在官场浸淫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劳心度日,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可不知怎的,最近为父的心里总是隐隐不安,总觉得王珩也好,霍羲桀也好,卫昤安也罢,这些人都云里雾里的,便是怎么算也算不清,难不成真是岁月不饶人,人老了,这心智也不如从前了?”
司徒烨忙笑道:“爹爹哪里话?爹爹龙马精神,连孩儿也不能与爹爹相较一二,哪里就老了呢?”
司徒启摆手,言语间颇有些无奈道:“树大根深龙马精神,也怕老鼠在暗地里啃食根叶,不得不防。就比如那霍羲桀,年纪轻轻,却是为父见过最最轻狂高傲的人,只当别人都是尘埃沙粒,从来不往眼睛里放,这样把轻狂放在面上的人,比那起子蔫坏的小人还要让人忌惮,有他占着河西的兵马,当真是让我片刻不得安宁。”
司徒烨奇道:“怎么?父亲派去的人又碰了钉子?”
司徒启将那一柄碧玺雕成的梅花摆件放在手里反复摸索,冷笑不止:“岂止碰了钉子?前几次好歹还见着了人,这一次干脆连见也不见了!不过是打过几场仗,就这般不把人放在眼里,早晚要发落了他才好,否则来日必定是大患!”
司徒烨掂量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爹爹何不寻摸天下绝色送给他,我就不信,红罗帐鸳鸯锁,锁得住天下男人,还能锁不住一个霍羲桀?”
司徒启摇头道:“天下美女之多,可这真正的绝色却难寻,你当为父没试过送美人给他?费心搜罗了江南美女还有蜀中佳人十个八个地送过去,人家却说‘难不成这天下无女人了么?这样的东施无盐也入得了司徒丞相的眼?’宵小之徒,当真猖狂!”
司徒烨眼珠一转,呆呆笑道:“说到绝色,那日和父亲入宫面圣,在授章殿遥遥见了卫皇后一眼,那模样那身段,只遥遥一见便让人酥了全身,当真不知道王珩那病秧子修了个什么福,娶了这么个绝代佳人。”
司徒启没好气道:“你啊,府里那么多美人你还不足性?卫昤安那朵带刺儿的玫瑰也是你能想的?还是想想怎么除了这个眼中钉为好,能够和王珩里应外合地除了尉迟娴音,还马不停蹄地料理了张婕妤和胡才人,今日她这样厉害,来日还指不定要掀怎么样的水花呢!也是尉迟氏无用,这么轻易便被卫昤安料理了,枉费我和我李林钧一番苦心!”
司徒烨附和道:“尉迟贵妃薨逝,魏美人这条线又断了,爹爹可是打算安插新的人入宫了?”
司徒启思量良久,紧紧攥着手里的梅花雕饰:“鸟儿放在外头养久了,便开始野了,总存着那些家雀不该存的心思,既召不回来,死在外头也好,免得飞回来,啄了自己的眼睛,脏了自家的鸟笼。如今尉迟贵妃一死,我倒是不敢相信外人了,这鸟儿再好,就怕的是放野了啊。”
司徒烨皱眉思索,却见司徒启缓缓起身,朝着窗户外头的梅花数凝神片刻,突然极其缠绵地叹了一口气,素来锋利冷漠的眼睛里,含了雾霭一样的柔软和潮湿。
司徒烨上前,看着那梅树娉婷生姿,心里也愈发悲戚起来道:“爹爹是想念娘亲了么?”
司徒启垂眸,声音沉而哑:“哪里敢有一日忘怀?”
司徒烨惋惋一叹,悲切道:“当初娘亲为了生熠弟难产而亡,父亲一直郁郁寡欢至今,也不肯续弦再娶,一人孤独至今,孩儿看着,实在不忍心。”
司徒启闭眼,声音仿佛被浸在了雾气里:“普天下之间,除了你娘亲,再无他人知我半分,自她去后,我又何尝再有平安喜乐可言?苦乐喜悲,俱都随她去了,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不剩下……”
司徒烨不敢再说话,只能看着那横在白墙之上的梅枝,如同一个苍凉且虚弱的手势,挥尽了漫天最后一点熹微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