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刺目的阳光里驶过来一红一白两辆车,红色的是奔驰轿车,白色的是路虎越野车,都停在了库房的门口。几位下车人穿着相当体面,看库房明显带着巡视的意味。元宇忽然想起一部书封面的一句话,‘河的对面是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的对面是世界’。那种感觉如此的深切,仿佛立刻钻进了元宇的灵魂里。在阴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一面是颓落的自己,对面则是那个女人高傲的世界。
那位女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她从红色轿车里下来就看见了在啃馒头的元宇。她的衣容十分精致,却没有限制青春的朝气展露出来,她的气度从容不迫,显然不必看其他人的脸色行事。果然,杨经理迎出来先奔向她,很谦卑的说着什么。她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元宇,缓步向这边走过来,停在了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元宇觉得她像是从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直接走了过来,还是那样的青春,还是那样的情怀,还是那样的美丽。
元宇站起了身,喝了一口水,咽下嘴里的馒头。两个人都还没有说话,杨经理快步赶了过来,训斥道:“元宇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工作规矩都不懂?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还在吃饭,去,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那美丽的女子开口说:“杨经理,你先陪着总公司的人四处转转,我有几句话想和这位员工单独说,好吧!”
杨经理一脸的疑惑,猜解着女领导的神色答道:“好的!好的江总,那我先陪他们去转转。”
杨经理离开后气氛好像又要恢复到从前的状态里,是什么样的从前?从前的哪个时刻?那个时刻的什么状态?元宇已经分不清楚。从某个角度看去,她真的和玄音太像了,不过她毕竟不是玄音,元宇知道自己需要做点什么改变这一状态。于是堆起一脸贱肉,谄媚的笑道:“诶呀呀!这是谁?这不是我的老同学江洋吗?江老总?老板?一定是了---看这阵势-----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我们有六七年没见了吧?”元宇提高了贱兮兮的声调。跟江洋一起来的人立刻巡视去了。
江洋愣住了,大概觉得太不真实,与某些期待谬之千里。元宇却因为谄媚的释放而兴奋不已,瞪着眼睛问:“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老同学元宇---你的同桌,同桌的你----你不是江洋吗?”
江洋昔日的灵动神采像是被疾速冻结了一般,无法突破俗不可耐的屏障,勉强说道:“元宇!我没那么容易忘记!”
元宇伸出双手继续笑道:“你好你好!真是太巧了,你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你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我真是太幸运了,遇上了老同学---不是-----”元宇扬了一下脖子,双手握着她一只手,“是遇上了贵人,大贵人--”江洋立刻抽出了手,元宇搓着悬空的双手堆笑说:“我刚来这家公司上班不久,没想到竟然是你的公司,希望老同学----不是----希望江总以后多多关照。”
江洋似乎也弄不清楚眼前这个人和元宇有多少关联。她说:“你好元宇!如果可以的话,现在我为你请一会儿假,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坐坐,你看好吗?”
元宇打心里想嘲弄她这种温婉的冷漠,拒人千里的礼貌,不过仍旧说:“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同学一句话我定当效劳,更何况您现在是老板,您发话谁敢不听?”
江洋勉强笑了笑。元宇说:“那我这就去换衣服?”
他的夹克不比工作装强多少,都是蓝颜色,都是廉价的无纺布,只是没印公司的字迹。他敞着怀出来,路过杨经理身边拍拍他肩头说:“老杨,不好意思,我出去和咱老板聊聊天,您没意见吧?”
小人得志的嘴脸不影响杨经理的临场发挥,赔笑道:“没意见,绝对没意见,您走好----”
元宇上车就夸车子豪,内饰高档,价格不菲,然后夸江洋漂亮,内在外在一样的漂亮。如同冯大尤在自己的耳边絮叨不停,一样不顾深浅的说:“你混的真心不赖,年纪轻轻就已经功成名就,名车豪宅,名誉地位,那样都高不可攀,羡慕呀!我就不行了,这几年四处给人打工,高不成低不就,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没长性,根本没挣着钱。对你来说生活处处有鲜花,对我来说生活处处是牛粪----命运这玩意有时候我也不服,但不服不行啊----哪那么容易改变-----”
她任凭他像小丑一样糟糕的表演,一言不发。然而小丑的表演像是中了魔一般,停不下来。宣泄有时候就像肆意的病毒,传播起来即活泼又善变,给人们生死的感悟与善恶的集散。
元宇说累了,停下来歇会儿。江洋突然说:“李天风给我打电话聊到了你,他说你前几年一直在山里当道士,回江滨待了没多久,过了年才来北都,是这样的吗?”
元宇一惊,几乎忘了他们的关系里还存在桥梁,马上变脸笑道:“是当了道士,不过我只当了两年,而且当得也不纯粹。后来就一直在外面飘着,混的不好我没好意思跟他说实话。”她不再问,显然她知道的不多。元宇说:“李天风现在也很不错。”她没反应,面无表情,元宇也就趁机安静下来。
她开到了一家茶楼的门前,还好门口就有停车位。仿古的装修,仿古的桌椅器具,格调设计的还不错。墙上挂着许多木刻的诗文,元宇仔细看了几眼,几乎都是婉约词,楼主人似乎认定了温婉词与品茶之间可以有相互升华的依附关系。他们选了一角,元宇看此座位墙上的词,刻的是‘春绕天涯,水绕天涯-------孤舟蓑笠钓烟沙,待不思她,怎不思她!’元宇莞尔一笑,说:“我太吵闹了,不适合这种环境。
江洋待元宇坐下后说:“记得你从前不喜欢说太多话。”她问元宇点什么茶,元宇想着那句诗,随口说:“洞庭碧螺春。”
病毒般的牢骚话在这样的环境里不便肆虐,元宇只好不说话。这一角的斜侧方有一处空场,盆栽的花卉围绕了起来,后面是半弧形落地玻璃窗,看得见外面的草坪。空场的中心摆放着一架古筝,没有弹奏者,只是播放着不知何名的古筝曲。江洋端坐如圣女一般,对着元宇却视若无物。元宇斜眼看古筝静止的琴弦,心情跌落至冰点。待到茶端了上来,他像喝白开水一样连续喝了几杯,等着江洋说话。
她说:“元宇!我很高兴又见到了你,你好像变了很多。”
元宇笑道:“是啊!现在比以前结实多了,脸皮也练厚了。”
“哦?对不起!元宇,我不是指这些,只是-----记忆里你总是温文尔雅。是啊!太文雅了也确实不适合当前的社会环境。我们过了青春的年纪----”她慢条斯理的说,这时候又有点像玄音。
元宇道:“江总不必客气。年轻的时候谁不喜欢装,装潇洒,装什么都懂,想尽办法表现自己。现在就不需要了,孩子都有了,社会容不得矫情,现实一点好好养育她,把自己安全混到老,您说是不是?”
“什么?你有孩子了吗?”她惊异的问。
元宇在她惊异的神色里竟然获取了一丝得意。说:“是啊!有个女儿,刚上小学。孩子她妈死的早,我一个人养孩子太费劲,所以希望江总以后多多关照。”元宇想谄媚的笑一下,可实在笑不出来了。
江洋惊异的神色一直挂在了脸上,说:“对不起!元宇,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可是,你-----,也许你是对的,是我想的简单了----不过,我----尽我所能吧!希望你也能振作起来。”
元宇笑道:“我一直挺振作,精神足着呢,谢谢江总的鼓励!”
江洋看着窗外,细细的抿了一口茶。说:“元宇,私下里还是叫我的名字吧!这样我能感觉亲切一点----但是你每天上班,平时谁来照顾孩子呢?”她正眼看元宇了。
“有啥照顾的?我上班,她上学,咱们公司六日休息,我正好能陪她。平时我下班晚了,她就在寄托班里多待一会儿----其实也没那么多事,只不过一聊起这个事,我爱抱怨----带孩子这玩意太麻烦了---”
“她毕竟是你亲生骨肉啊!养育孩子绝不是简单的事,她有自己的思维和感受,当家长的不能不顾及”
元宇笑道:“江总您想多了,是啥条件就是啥照顾,她有权力选择吗?要不是我亲生的早给她送孤儿院了,我还有那个耐心”
江洋彻底无语了,连诧异的表情都懒得有,看向旁边一脸茫顿。元宇知道该适可而止了,欢喜也罢,忧愁也罢,希望的或者失望的留一点余地,让彼此沉淀好过于在极端情绪下穷追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