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和我客气作甚”谭盛礼扶起他,替他掸了掸膝盖的灰,“不羞不恼,不骄不躁,继续读罢”
谭生隐老成持重,他日定有番作为的。
谭生隐重重答了声“是”。
又朝赵铁生作揖,“铁生叔回家能帮我捎份信给我爹娘不。”
赵铁生沉浸在谭振兴的话里,心绪无法平静,甲科前十为廪生,每月有银钱有大米,他们家真的不用穷了,也有钱给儿子娶媳妇了,担心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掐了下自己大腿,感觉到疼才松开,见谭生隐望着自己,他回过神,连着说了三声好。
看他激动得情难自遗,谭生隐由衷为他高兴,说了几句道喜的话,这才去书房抄书了。他住在谭家,衣食住行皆没掏钱,读的书也是谭盛礼买的,谭盛礼说他吃得少,靠砍柴抄书挣的钱足以抵他的开销,他却知道远远不够的,谭盛礼待他的好,他这辈子都还不请。
看他眼角荧光闪动,谭振学拍他肩,“父亲常说谭家族里人才凋零,你肯跟在他身边,他心里甚是欢喜,往后用功读书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谭盛礼胸襟广阔,眼界非常人所能及,尽管谭盛礼嘴上不说,谭振学却感觉得到,父亲和他们是不同的。
“嗯。”谭生隐抿唇笑了笑,回眸看谭盛礼,他站在屋檐下,风拂过他温润的面庞,无悲无喜,无哀无怨,突然让他想起了圣人石像,任它风吹日晒,任它电闪雷鸣,任它顶礼膜拜,永远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他轻叹道,“走吧,我还剩下几页就抄完了。”
以前他们抄书是为挣钱,这几日抄的书多是给赵铁生带回村的,惠明村交通不便,想买本好书要到府城,来回耽误事,谭盛礼就让他们多抄些和科举有关的书送给赵铁生,往后学堂启蒙,赵铁生先教他们背,等学生们会写字后就慢慢抄,既能巩固文章,又能省买书的钱。
谭盛礼考虑长远,赵铁生不过说回村办学堂,他已为赵铁生想了很多。
世间能遇到如此抱诚守真云行雨施生之人,是学生们的福气。
屋檐下,赵铁生搓着手,来回踱步,尤为焦躁不安,半晌仍不见平静,他担忧地问谭盛礼,“谭老爷,你说外人不会看错名字了吧?”盼了几十年的秀才,突然间梦想成真了,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觉得不太真实。
“应该没有差错,你要不放心,再去瞧瞧吧。”谭盛礼看他魂不守舍的,多年愿望如愿以偿难免患得患失,唯有亲眼看到才能冷静下来,他看到很多两甲进士入翰林也露出这种自我怀疑的神情来,他道,“赵兄再去看看吧。”
看过方能心安。
赵铁生点头,急切地往外边走,走到门口想起自己失了礼数,转身朝谭盛礼拱手,“我去去就回。”
谭盛礼颔首,继续回屋给大丫头捯饬她的矮凳子去了。
街上正是热闹,赵铁生碰到很多人,有考上仰天大笑的,有落榜消极沉郁的,有心灰意冷欲放弃科举的,也有发誓后年再战的,赵铁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类人,约莫看他六神无主,好些人过来打招呼,问他姓什么,何县人,赵铁生有问必答。
“原来是桐梓县的赵秀才,你甲科前十呢。”廪生啊,坐在家就不愁吃穿,谁不羡慕。
赵铁生笑笑,纵有无数人和他说,他仍固执的守着。
太阳升高,红榜前的人们终于散了,就剩下几个落榜后悲痛欲绝无脸见人的考生蹲在角落里低低抽泣,赵铁生慢慢走到最前,仰头便看到自己的名字清晰地落在红榜上,他举起手指,顺着谭盛礼的名字挨个挨个往下数,确实在甲科前十名里头,他伸向自己名字,食指摩挲着自己写过无数回的三个字,从没哪次写得这般好看过。
这一刻,他真的相信自己确确实实考上秀才了。
他说不上来心里的感受,静静仰了会儿,直至阳光照得他眼睛睁不开才慢慢垂下了头,走向旁边呜咽的书生,“我考上了。”
太想找人说说话了,他盘腿坐在地上,拍了拍书生的肩,书生缓缓抬头,露出双哭红的眼,赵铁生轻轻撩起头上黑发,里边有银丝闪闪,“几十年了,我终于考上了。”
那人看到黑发里藏的白发,呜咽变成了啜泣,最后嚎哭不止
赵铁生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意是找人感慨几句,却不想对方会错了意,他心生愧疚,真诚地向其赔罪
这天晌午,突然看饭桌上少了人,谭振兴左右张望,又挨个数了数,最后断定,“父亲,赵叔是不是太高兴自己下馆子去了啊。”
真不厚道,虽然他最近吃得多,也不该不请他们啊。
谭盛礼抬眸,静看他两眼,谭振兴顿时噤若寒蝉。食不言寝不语,谭盛礼不爱吃饭时唧唧歪歪聊天,谭振兴拍拍自己的嘴,差点又犯错了。
吃过午饭,仍不见赵铁生回来,谭振学担心他出事,问谭盛礼要不要出门找找,语声刚落,就见赵铁生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叹气道,“人老了,竟和年轻人找不着话题聊了。”
刚回屋准备换衣服的谭振兴听到这话探出头,“赵叔,你在含沙射影讽刺我吗?”
家里除了谭盛礼就他和赵铁生聊得最多,赵铁生在暗示他年纪大?
难怪谭盛礼要他们戒骄戒躁,心要飘起来,就是赵铁生这个德行,他决定引以为戒,关上窗户不再看理会外边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