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艺术品不一定一下子找到买主,但流水线下来的产品大都会迅速进入市场,所以对创作的追求和市场的反馈就成了每一个虔诚追求艺术又不得不靠才华换来晚餐的创作者心中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后产生深深的疲倦,乃至痛苦。
他也曾想过尝试其他职业,让讲案子回归到爱好,他从未停止学习,为了让自己的讲述更专业、用词共准确,几年来,他至少涉猎了法学、解剖学、犯罪心理学、经济学、建筑、城市规划、武器枪械等书籍,具备做好很多工作的知识储备,可当他真正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时,又丧失了从零开始的勇气,特别是当他思考和夏杉杉的将来,勇气甚至会变成恐惧。他生怕某一天夏杉杉疲惫地回家,对他说:“老公我不想再这么拼命了。”他没有能力说出那句,“那就什么都不要干了,以后我养你。”
他爱她,努力让自己有能力支持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也渴望自己有能力纵容她不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想拥有得起她的青春貌美,也呵护得起她的美人迟暮。
每个故事讲完,这种矛盾的思考都最强烈,但是每次他也就放纵自己半个小时,思维便会继续为下一个故事挤压灵感,他也会乖乖地坐到电脑前面搜集资料。这次也是一样,而且因为这个故事期间他花费太多精力在王逍遥和光头事情上,所以直至此刻,他都没有确定下一个故事的素材。
还是得从粉丝的喜恶入手。他打开电子邮箱,一百多件粉丝的新邮件,逐条阅读,打开附件,把有效的信息复制下来,放进单独的文档,以备明天对比筛选。
这次这些邮件的质量很高,门类繁杂,甚至有一些国外的惊悚案件还短暂地激起了他早已淡化的创作激情。
他努力维护这份激情,让大脑兴奋起来,每整理过一封就删除一封,大概三十条之后,他的瞳孔忽然缩紧,目光锁定光标下那封未读邮件的名称:
碎光落满身
。
张文华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疑问和恐惧点开这封邮件的,但他看到了里面的那句话——仅有的一句话:
这个故事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返乡
高速列车冲破晨曦,穿越重重青山,把繁华都市抛在身后,直奔遥远的北方县城——三道河。
张文华坐在窗边,看着绯红的太阳徐徐升起,脑海中每回想起昨晚的只言片语,都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碎光说自己不是王逍遥,只不过告诉王逍遥去取钱然后向山顶爬,那样就能发现杀害李萱源的凶手。王逍遥发现了,却死了。
现在碎光要求张文华偷偷给王逍遥的老家送去四十万,其中二十万是帮助王逍遥的父亲还债,另外二十万是王逍遥的偿命钱。
张文华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回头想来,在处理王逍遥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证据表明王逍遥就是碎光。
他经过一阵抓狂和挣扎,决定按照碎光的要求做,同时也产生了新的推断:
碎光似乎很了解他,也很了解王逍遥,甚至很了解王逍遥家里的状况,一定是他们以前都认识的人,而且,第一次聊天时那棵树的照片很符合现在的季节,这个人很可能就生活在三道河县。
安全起见,也是试探,张文华没有在邮件里答应对方什么,要求对方加微信。对方爽快地加了,名字依旧是:
碎光落满身
,没有显示地区,没有朋友圈,也没有开启任何功能,像是很久以前注册的那种没有实名制的账号。
对方发来语音,“请不要主动和我联系,事成之后我会把长命锁给你,删除掉所有对你不好的网络记录。”
张文华没回。他震惊于对方竟然是女人的声音,而且音色竟然像极了十七岁的李萱源,可当初他分明看见李萱源的后脑勺磕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大坑,流了不计其数的血,他把她埋葬时,甚至感觉尸体已经在盛夏湿热的空气里开始腐烂了。
会不会是李萱源的鬼魂?他认真想起粉丝的玩笑,想起那些灵异素材里的冤魂索命,最后摇摇头对自己说:“变声器,碎光一定使用了变声器,这更从侧面验证了碎光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后半夜回到家,张文华告诉夏杉杉眼下的故事讲完了,没有新的灵感,想回老家看看。
夏杉杉喜悦地说:“我觉得你就要实现突破了老公!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有在瓶颈期回归故土寻找灵感然最终得到升华取得更大成就的过程!返璞归真,是不是这么说?”
张文华微笑着拥抱她,没有回答,他爱的姑娘就是这么单纯,单纯到足以让对她说谎的人良心不安。
夏杉杉帮他订了最早的车票,给他收拾行李,然后跟他做爱直到天亮。扫兴的是,过程中张文华想起了光头的话,想起了夏杉杉曾经坦白自己交过两个男朋友,都发生过关系,以往他并不在意——现今这个年代,这实在不能算作新鲜事,一个人在爱上你之前,没有义务对你负责——但这次,他脑海中总是浮现起光头的那句话“她跟你在床上有多骚,跟别人在床上肯定也多骚”,真是这样吗?这个字眼只有光头那种粗鄙的人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可这并不是字眼的问题。
太阳逐渐升高,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张文华从繁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望着窗外绿油油的田野,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亲。
以前上学时,高铁正在修建,回家得十几个小时,但每个长假短假他都坚持回家。毕业那年高铁建成,时间缩短了一半,可毕业之后这整整六年,他都没再回过一次三道河。
他不是个忘恩的人,但实在找不到办法跟母亲相处,甚至不见面也是为了保存心中对母亲仅有的感恩。
父亲以最令人瞧不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张文华的记忆还比较模糊,甚至不太理解死亡的意义,当他的记忆逐渐清晰,生活中便只有母亲一个人。
母亲很坚强,没有被那场劫难击倒,并且走路腰杆挺得更直,任何人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都会毫不客气地给予反击。她一个人承担起一个农村家庭所有的农活、家务、礼尚往来和邻里琐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张文华,告诉他必须活出个样子来给全村人看。
张文华理解母亲,心疼母亲,想帮她分担,可每次他尝试做一点什么,母亲都会抢过去,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学习,他说作业已经完成了,可以做一点什么,母亲便说自己一点不辛苦,要求他把学过的东西再学一遍。张文华只能照做,对母亲万分感恩,然而每次张文华的成绩出现下滑,母亲便又大发雷霆,一边哭一边数落他,“我天天这也舍不得让你做那也舍不得让你做,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学习,你考成这样对得起我吗?”
在读高中之前,张文华什么都不敢做,更没有一次跟同龄的孩子疯玩,因为每每想做一点与学习无关的事,他的心中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母亲的厨艺不错,并且很开明地认识到营养对于青少年的重要性,变着花样给张文华做饭,张文华喜欢吃鱼,她就隔三差五买最大最新鲜的鱼,饭桌上,她看着张文华吃,自己不吃。张文华说鱼这么大,自己吃不完,让她也吃点,她说自己不喜欢吃鱼,然而张文华很多次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偷偷嘬剩下的鱼骨,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在张文华刚好能看到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故事中说有一户人家很困难,好不容易买一条鱼,老母亲把最好的鱼肉给了孩子,自己偷偷吃鱼骨,用来说明母爱的伟大,教育孩子要体谅母亲的辛苦。可张文华觉得这不是故事中的年代,他们的生活没有拮据到连一块鱼肉都舍不得吃,而且事实上,很多剩下的鱼肉最后都馊了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