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喉头微微动了动:“遗民泪尽胡尘里里字只有一半。”
那大木头柱子下面有一具骸骨,已经烂成一团,白骨斑斑,煞是骇人,唯有一根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食指,仍在不依不饶地指着那团字迹。
仿佛依然在无声地质问:“鱼米之地鬼火幢幢,王师将军铁骑何在?”
一宿淋雨,直到此时,寒意才终于从他的骨子里浸透了出来。
而“江南沦陷”这四个字前也所未有地力透纸背而来,整个祠堂中一时竟是死寂的。
不知过了多久,长庚才轻轻一推顾昀:“别看了,子熹,夜长梦多,咱们先离开这,跟钟老汇合要紧。”
顾昀指尖绷得死紧,闻声直起腰来,不知怎么的,眼前竟然一黑,踉跄了半步方才稳,长庚吓了一跳,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怎么了?”
顾昀胸口一阵发闷,多年未曾感受过的体虚乏力感油然而生,有那么一时片刻,他茫然间产生了某种无法言喻的虚弱感——自从西关处受伤之后,无论他是戒酒还是减药,都没法阻止这身体江河日下,好像以往欠下的债一股脑地都找上了他。
如今面对一具骸骨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丝忐忑的软弱——顾昀想道:“我何时能将江南收回?我还来得及吗?”
然而顾昀心里诸多的疑虑与忧思只起了一瞬,转脸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至少在外人看,他是恢复了正常。
“没事,”顾昀侧头看了长庚一眼,将手肘从长庚掌中抽出,若无其事地对徐令道,“徐大人,问问那白毛猴子他们老窝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多少甲,钢甲藏在哪里?问一遍不说,就切他一根手指头,烤熟了给他打牙祭。”
传说西洋士兵好多是花钱买来的,没什么悍不畏死的节操,顾昀连蒙再吓的诸多手段没来得及用,亲卫一亮割风刃,他就什么都招了。
果如长庚所说,江边大片平原被他们清理成了无人区,每块区域只留一个岗哨护卫,一个岗哨所只有十来个人,大多是骑兵。
“大部队一部分作为前锋,与钟将军他们对峙,一部分”徐令艰难地抿抿嘴,翻译道,“四下抢掠,逼迫俘虏当劳工为他们当矿工、当奴隶,所劫之物运送回他们国内,堵住那些想让教皇下台的嘴。”
此时骤雨已停,浓云乍开,露出一点稀薄的月色来,远望放眼之处,尽是荒烟弥漫,而耕种傀儡田间地头忙碌、农人喝茶论国是的盛景再难出现了。
徐令低声道:“下官原以为江北流民已是困苦非常,但他们也还有处草坯窝棚挡雨,一天到晚还有两碗稀粥可领”
长庚:“多说无益,我们走,让那洋狗带路,去他们岗哨所。”
两个玄铁营亲卫立刻应声架起那西洋兵。
“雁王殿下!”
徐令紧走几步,叫住长庚,“我与西洋狗,何时可一战?”
长庚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答道:“倘若能顺利安顿江北诸多流民,老天爷给脸别下天灾,休养生息一两年,熬到十八部弹尽粮绝,重新打通北疆紫流金之通道,我不信我们奈何不了这群西洋狗!”
只是如今朝中乌烟瘴气,举步维艰,万千流民仍在流离失所,谈什么休养生息,一致对外?
徐令狠狠地抽了口气,眼圈都红了,赶上雁王的脚步,在他耳边低而急促地说道:“王爷可知你之前在朝中改革动作太大,早有人将您视为眼中钉不说别的,但是这次南下查案,那杨荣桂倘若真的贪墨瞒报,这几日必然收到风声,他若是破釜沉舟,大可以将府中金银财务全换成烽火票,只说王爷您为了强行推行烽火票不择手段,给地方官员下各种不成的指标,他们贪赃枉法迫不得已,督察院与御史台必然闻风而动群起而攻之——到时候您怎么办?”
长庚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要是真有人能将这乱局接过去,收复江南,安定四方,我收拾行李滚蛋又能怎么样?徐大人,我所作所为,并非为了自己,也并非为了那些人说我一声好——谁愿意参谁参,我自问对得起天理良心,半夜三更睡在军机处也好,睡在天牢大狱也好,没有祖宗出来扇我耳光,其他”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年轻而英俊的脸上似有含着讥诮之色的苦笑一闪而过,徐令宛如看见了缭绕在雁王身侧的孤愤与无奈,心里巨震,脸上火辣辣的疼——
御史台被雁王当众打脸不是一次,早恨不能抓住一点把柄将雁王党咬个满头包。
而督察院是朝中“清流”聚集地——都是像徐令一样,即不愿攀附权贵,也不屑与商贾铜臭之人同流合污,自诩只忠于君,视雁王所作所为是饮鸩止渴,加之流言蜚语四起,他们总觉得雁王是个城府深沉、将皇帝玩弄于鼓掌中的权奸。
徐令这一次跟着雁王南下,查办贪官污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趁着世家与新贵斗成一对乌眼鸡,两院清流已经打算联手参雁王这始作俑者一,徐令此来,目的并不单纯,即是隆安皇帝不放心雁王李旻,也是两院为了抓住雁王不臣之心的把柄——
有人为江南江北满目疮痍而劳心费力,哪怕手段激烈了些——而他们却在朝中等着拿人家错处,究竟是谁在祸国殃民?
徐令不由自主带了些许哽咽:“王爷”
长庚微微扬眉,不解道:“徐大人怎么了?”
徐令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昀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引路,徐令那书生自以为是悄声耳语,实际以顾帅不聋时的耳力,在顺风的地方早听得一字不漏。
他眼角瞥见一侧自己那听得激愤不已的亲兵,又看了一眼色闪烁的葛晨,大抵知道这次误入敌阵的“事故”是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