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本是辽阳城的富商,当年被大太监高淮抓去,我奶奶变卖家产把爷爷赎回来,但已经被打成了残废,一辈子下不了炕,天天念叨着要去建州投鞑子。我奶奶只能到窑子里卖身,才养活我爹兄弟三个。”
<divclass="tentadv">“我大伯后来去边墙外做墩军,结果一家三口都被大官们割了头,说是蒙古鞑子的首级。当时蒙古鞑子就在我们屯里抢劫,杀了很多人,朝廷的官兵都在辽阳城里看着,事后还说打了大胜仗。”
“屯子里很多人都活不下去,偷跑到建州给鞑子当牛做马,那边的日子也苦,但好歹还能活下去,谁能想到这狗鞑子后来比官府还坏呢?”
狗娃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林海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狗娃说的都是真的,而且这在晚明的辽东是普遍现象。
拜高淮和李成梁这对卧龙凤雏所赐,万历后期的辽东大约是整个大明朝最黑暗的地方,滥征赋役、侵占民田、纵敌抢掠、杀良冒功……这些在辽东就跟家常便饭一样,逃亡到蒙古、女真部落的汉人不计其数。
这就是为什么熊廷弼一再强调辽人不可用,而孙承宗却坚持用辽人守辽土。
在熊廷弼时代,辽人里十个有五个是带路党。当时后金的攻城能力还十分弱鸡,但努尔哈赤在很短的时间就连克沈阳、辽阳和广宁,辽南四卫和宽甸等地全都是传檄而定,这和当时辽东的人心向背是分不开的。
而到了孙承宗时代,由于努尔哈赤晚年疑似得了失心疯,到处乱杀人,辽东已经彻底沦为了人间修罗场。相比已经烂透的大明,辽民对后金的仇恨更加刻骨。
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比下限的时代,民心的挽回全靠同行衬托。
林海盯着狗娃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活着,长大,杀贪官,杀鞑子!”狗娃的眼中又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林海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带上了狗娃,回到港口时已近黄昏,有一个小女孩正在海边放荷灯。
“今天是鬼节……”狗娃喃喃道。
七月半,鬼门开,佛教的盂兰盆节也是道教的中元节,民间一般叫做鬼节。林海也买了几盏荷灯,和狗娃一起放进海里,看海浪把它们带到远方。
当博望号启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桅灯的光亮,林海看到显应宫前的戏班子都不见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正在烧纸,如泣如诉的哭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
白天和黑夜,究竟哪个更真实?
不知怎么,林海总觉得这是冤魂在哭泣,他们有的死在敲骨吸髓的明朝官吏手中,有的死在野蛮残忍的后金甲士刀下。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从皮岛出发后,林海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他的志向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无修罗手段,何谈菩萨心肠?
但不知为何,他常常会想起胡良辅手下那个小太监,他只是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进宫讨口饭吃的穷小子,到目前为止应该没干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他该死吗?
这个念头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像苍蝇一样在心头萦绕。
林海知道,对于他所追求的事业来说,这就是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现在这只苍蝇不见了,他的内心就像庙岛塘的海水一样平静。
博望号向着黑夜深处开进,站在船头的林海隐没在黑暗中。
借着桅灯光亮,他看到博望号的舰首像一道铁犁,在黑沉沉的海面上犁出一串明亮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