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道:“我们出去,今日来过这里的事,谁都不许说,但有漏出一字者,杀无赦!”他一向宽和,忽然如此正颜厉色,侍卫们虽然不解其意,却全都肃然应诺,能在楚昭身边伺候的,本就都是心腹亲信,倒也是令行禁止。
楚昭说罢自己便走了出去,侍卫们连忙过去替他牵了马,楚昭翻身上马,看侍卫和双楚都上了马,直接冲入了雨中,这山洞下一路都是碎石铺成的宽敞露面,马蹄虽然重重敲击过去,却仍是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楚昭带着一行人一路往前直走到一处山下草棚搭成的华丽游廊处,看到那里避雨的勋贵十分多,大皇子楚昀也在那里,迎了过来,看到楚昭笑道:“二弟跑去哪里了?为兄担忧得很,若是生病了可不得了。”一边早有人送了热姜汤干帕子干衣服上来,围着楚昭伺候。
楚昭含笑道:“追着一只兔子走远了,谁想到那只兔子看着雪白温吞,却狡猾如狐,竟是追了几里地,偏偏下了大雨,只得放弃了。”
楚昀不解其意,还以为楚昭在讥讽他,笑道:“既然是天降大雨,可知天意难违,二弟一贯仁厚宽和,错过了便错过了,何必执着那不可得之物呢。”
楚昭微微颔首笑道:“皇兄所言甚有道理,孤也想着,再狡猾也不过是只兔子罢了,花那么大精力,白白降了身份,想要什么,自有下边人送上来,何必劳心劳力,闹得姿态难看得紧。”
楚昀瞳孔紧缩,面上却仍带着笑容,两兄弟仿佛兄友弟恭一般言笑晏晏。
第章反击
双楚回到宫里当晚就发起热来,按说他身体原本不是这么差,只是反复淋点雨便病了,但他大概上次被劫那次多少伤了元气,宫外三年为了做出成绩来算得上殚精竭虑,这次回宫又并非所愿,一进宫又是接连遇上事,大概这些日子想得多了些,病就来了。
生了病自然不能往前头去,他向雾松告了假,让小内侍替他熬了些伤风着凉的药勉强喝了,便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歇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感觉身上依然不舒服,头胀鼻塞,全身酸软,勉强吃了点点心又歇下去,却看到柯彦过来给他施炙,他有些意外笑道:“不过是伤风,怎么你过来了?”柯彦到底是太医院副使之子,如今已在太医院里有了正经职司,又得皇后器重,像他这样的内侍不该惊动他的。
柯彦道:“昨晚就已给你诊治过了,你睡着了,不知道太子殿下也来过吧?他也叮嘱了不许吵醒你,叫你病好了再当差,莫要留下病根。”
双楚一怔,柯彦道:“他亲自过来探的你,听说还自己替你把了脉,又叫人连夜传了我进来给你看病,虽说只是风寒,他脸色可真不太好,什么屋里味道大,跟着的小内侍不经心,吃的药药理不对都排揎了一场,还是赶紧让你病好起来恢复当差吧,如今这东宫里的内侍宫人,你也是殿下最器重的了。”
双楚想太子这心情不好可不是因为他生病,而是因为昨天撞到了福王瑞王之事罢了,不过他也没说这,只顺着柯彦的话笑道:“大概太子跟前人少了吧。”
柯彦摇了摇头,一边过来替他解了衣服让他伏下,点燃了炙条慢慢吹红,替他炙背上的穴位,过了一会让才道:“这宫里当差不容易,主子的荣宠未必是福了,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小命难保,若是有路子,你还是换个别的地方当差吧。”
双楚一听这话头,心里一咯噔,微微试探道:“换去哪里好?”
柯彦想了想道:“总之别和各宫贵人有粘连是最好的。”
双楚感觉到皮肤上传来了热热的感觉,头上的酸胀昏沉好了些,心里反复思索,微微探道:“前儿在坤和宫那里,娘娘咳得有些急了,这几日可好些了?”
柯彦手一颤抖,双楚感觉背上被烫了下,柯彦慌忙将那艾条举高了点,掩饰道:“娘娘贵重之体,是有福之人,自然能百病全消,话说回来你出宫三年,外头情形如何?也不给我说说,回宫这么久也没请我吃个饭。”
双楚听他拙劣的转移话题,一颗心直往下沉,却知道他们太医院是绝不可能透露谈论各宫主子的病情的,只好笑道:“宫外也就那样,能有什么好说的……”
柯彦有些不满,絮絮叨叨和他说着些家常话,双楚看他虽然举止比从前沉稳,说话上却还是颇为啰嗦,忍不住笑问他:“你也有年龄了吧?柯大人还没替你议亲?”
柯彦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看着罢,我爹说等过了明年开春再给我议亲。”
双楚也沉默了,感觉着皮肤上的热力,渐渐炙出了一身汗,暖洋洋地睡着了,醒过来发了一身汗,果然身上轻松不少,柯彦已是走了,开了药叫伺候他的小内侍熬给他喝。
双楚这病一养就是一周,楚昭叫雾松吩咐他养好了才到前头去,不着急。这一周,被触了逆鳞的王皇后报复却来了。
御史台有御史上书弹劾大皇子不孝,嫡母病中,他不曾侍疾请安,未尽人子之道,还时常大宴宾客,饮宴游猎,饮酒作乐,肆无忌惮,淫戏无度,无人子之行,不忠不孝。
这弹章一上,元狩帝便下了严旨斥责大皇子楚昀不敬皇后,蒙昧不知大义,孝道礼仪之处未克尽,命其和大皇子妃去坤和宫侍疾,以尽人子之道,所当差使一律革除,闭门读书,反省自身,又责大皇子府上师傅等教导不力,罚俸半年,降职半级。
这事一出,楚昀是哑口无言,王皇后这病大家心知肚明,是王皇后不愿见元狩帝,便一直封宫称病,也不肯见太子、太子妃之外的人,但这事虽然大家都知道,元狩帝不说话,谁敢说王皇后怨恨陛下?王皇后既然说病了,那就是病了。不见皇帝三年,皇帝却未曾动过皇后一分一毫权柄,谁敢说是王皇后的不是?既然王皇后病了,她既是国母,又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大皇子身为皇子,不去跟前侍疾,那就是不孝,而元狩帝如今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公主养在王皇后膝下,太子殿下是只要有空必要到坤和宫请安的,太子妃才嫁来也是时时去坤和宫服侍,唯有大皇子从未登过坤和宫的门。这么一比,皇长子这就的确看着有些过分了。这不孝的罪名一上,楚昀前阵子刚挣来的名声付诸东水,而闭门读书,革除差使,那更是让刚刚崭露头角马上要在朝堂中一展身手的他更没了用武之地。
双楚在病中听到此事,也不得不感慨王皇后这一招够狠够辣,她称病几年,不见外人,而大皇子楚昀自幼就是在洛贵妃亲自抚养,一贯与她不亲近,想也知道肯定是看不起这位嫡母,本来在请安上肯定就欠佳些,待成年出去开府成亲后,更是对这位隐形一样的嫡皇后不留意,对她这“病”自然也就不当一回事了。王皇后也从未计较过这些礼节,一直隐忍十来年,终于一击必中,将不孝的名头牢牢安在了这位大皇子身上,无论元狩帝惩罚不惩罚,史书上都会有重重的一笔,而失了差使,与党朋暂时断了交往,又是为前阵子太子遭的算计狠狠地报复了回去,说到底太子到底是金尊玉贵凤子龙孙,百官再怎么心里有不喜,也绝不敢当面对太子反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而大皇子不孝,这却是牢牢的洗不脱的污点了。
若是现代人,不孝的名头大概只是名声不大好,但是于古代人,这却是极大的道德过失了。双楚前世就听说过,乾隆死了皇后,迁怒于当时迎丧的皇长子永璜、永璋,下了严旨斥责他们礼数欠佳,无哀慕之忱,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不合体统,更暗示二人被取消立储资格,当时的皇长子永璜只有二十岁,三阿哥永璋不过十三四岁,又非皇后亲生,表现得只是不够哀恸而已,被父皇斥责后,从此郁郁寡欢,两年后就卒逝,才二十二岁,可以想见当时心中有多么惶恐抑郁。古代皇室父子,并非单纯父子,而是君臣,被君父斥责猜疑,对于他们是天崩一样的大事。譬如朱高炽被朱棣猜疑监视二十年,东宫官属被杀被关,被两个弟弟构陷,他仍要装出一副纯孝样子,结果好不容易撑到老爹死了自己登基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却只在皇帝位子上短短干了一年就暴毙而死,被君父猜疑忧虑过度吓死的还有拓跋晃这个倒霉太子,因此大皇子这一次被斥责,无论如何,心里不会好受。
然而,王皇后却是真的病了,双楚想到柯彦的闪烁其词,这段时间王皇后的急切不合常理的手段都有了解释,她为什么宁愿将暗线放到明面上来,因为她怕她失去对镖局的掌握,不如直接将肖冈和太子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心甘情愿为之驱策,为什么他在外头好好的,她却让他继续留在宫里为奴,那是让他与太子多接触一些,如果他真的是一名自幼为奴的小内侍,很难说不会被王皇后和太子这样的主子感动而死心塌地的效劳。
王皇后如果真的情况不好,朝堂格局会如何?楚昭仁厚,失去了王皇后的庇佑,能驾驭得了这只风浪中颠簸的船吗?而那日听到福王瑞王的对话,假如元狩帝果真是属意楚昭,将大皇子作为磨刀石的话,他又能真的与洛家勋贵抗衡,平安保住楚昭吗?楚昭只要一日在太子之位上,养廉银一事只会不断重演,无数的算计攻击污蔑,都会冲着他来,多少人会夹在中间离间父子之情,多少人会其中挑拨君臣之义,到时候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而自己身为楚昭身边的内侍,又该当如何保全自身?
王皇后当时也曾说过让他替楚昭保全退路,那么事到如今,王皇后是希望楚昭还要进,又或是退而保全一生?还有个小公主尚在稚龄,懵懂无知,又该如何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