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有勤政的名声,挑灯议事到天明是常有的事,有人讲,是其王位来路不正的原因。
王都的夏日炎热,雨才停没多久,暑气就迫不及待从地下反扑上来。宫人蹲身捡着叶片,一片片丢进提篮,忽听得足轧叶声,缓慢,轻柔。
宫人抬头,看到蒙蒙幽淡的宫门外,站着个女子,穿着月白宫装,花纹压得极其素淡,没有繁琐累叠的钗环饰物,走路无声。
若是没有后边提灯的女侍,简直雨后水洼里爬出来的一般。
“宁,宁妃娘娘。”
她停了停,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宫人说错了话,骇得手脚颤着伏倒在地,听左旁其余宫人们恭敬地喊。
“贵妃娘娘万福。”
整整齐齐的请安,盖过了宫人的啜泣声。
这是两朝宫妃。
荀王从臣子手中夺走了发妻,臣子郁郁而终,两年后,弟弟骊王逼宫,同样从他手里夺走了爱妃,接着抬位晋封,升为贵妃。
骊王即位之后,后宫三千佳丽,却独取这一瓢饮。
坊间最爱把王庭密辛当作茶余饭后的嚼头,贵妃娘娘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声,却没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乍一看,甚至有些孱弱,束着一把细腰,风过,发丝裙摆簌簌往左飘起,让人忧心她会被当腰折断,但她徐徐走在昏蒙的光线里,虽慢,却很稳当。
上阶时,那皮肉贴着薄裙,又轻又柔地摆动,细腰之下是丰腴的臀,走动起来不经意间就漏出了精心滋养的媚色。
宫门沉闷地合上,把低语声隔在了里头。
“才下过雨,地皆湿滑,怎么辇也不叫就来了。”骊王端坐在桌案后,尽管劳于案牍,腰背仍然挺得笔直,不肯在人前露出疲色。
“给陛下熬了汤,宁神平气的。”宁贵妃轻言细语,从食盒里端出一只小盅,用素色薄胎碗盛出来,细致地撇掉了汤面上的油花。
宁贵妃做这些事时,骊王的眼神始终跟着她,食盒是她一路提过来的,不曾假于人手,掌心里被勒出了淡红的痕。
骊王叹一口气,拉过宁贵妃的手:“这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做。”
宁贵妃徐徐抽出来,安抚似的拍了把骊王手背,柔声道:“为陛下分忧便没有小事,都是臣妾该当做的。”
“这两年让你侍奉长兄,是委屈了你。”骊王把她拉到腿上,揉着细细的指骨。
“臣妾心知陛下心有鸿鹄志,不是困于乡野的家雀,总有登顶九重的一日,陛下如今把臣妾挂在心头,臣妾哪儿来的委屈呢。”宁贵妃笑意盈盈,唇边两粒浅浅的梨涡。
“如今外头闲话颇多,屡禁不止,”骊王话里有话似的,“待我掌得宫防,必定不教人嚼你一句舌根。”
历代君王都不掌宫防巡卫。
偌大的王都,只有三千銮卫兵听命于骊王,负责掌擎执卤簿仪仗,抬辇扶盖,做些刀剑外的琐事。从前就是连佩刀都没有的,骊王上位后,才一拨拨地清人,剔出各家眼线,填进能人志士,赏佩刀,争宫禁。
坊间笑言,骊王最风光的那刻,不是即位大典,是三山军铁血铿锵地站在他身后,军旗遮天蔽地,成为漂浮在王都上空的云浪,毫不费力地就镇住了那些沸腾的野心。
但那不是他的,骊王眼色阴沉下去。
宁贵妃垂头,“陛下劳于政事,臣妾给您松松劲儿。”
随即从骊王腿上起身,绕到圈椅后,不轻不重地揉按他的头部。
骊王刚即位,不愿落得与兄长一样的昏君名声,便事无巨细都要做到最好,但王庭势弱是历朝历代累下来的弊病。
他再勤勉,仍然觉得仿佛被绑住了手脚,事事都受着世家大族的约束,拖拖沓沓地施展不开,那些即位前慷慨激昂的陈词,还有满腔宏伟的抱负,都在日复一日的软钉子里消磨下去。
钝刀子磨人。
历代新王都是这么被磨烂了心志,颓在这香歌曼舞中的。
宁贵妃加了力道,骊王闭眼,往椅背靠去,绷紧的身子骤然松泛下来,就显出几分老态,他已年过四十,鬓边就藏了白发,宁贵妃视若无睹,继续揉按。
宫殿里凉气森森,冰鉴幽幽地吐着冷风,她在长长的静默里忽然听到骊王说。
“北境王去了伏虞城,这事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