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香气绵绵暖意融融,随着马车微微摇晃,好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的林晏不知不觉合上眼皮坠入了梦乡。
他这会已经瞧不见,对面的景纯王疲惫的神色与按在官袍下青白的手指。
他也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景纯王力排众议,仗着皇帝的三分疼爱七分怜惜,把本应留府守孝三年的林晏接入了王府。
他更不会知道,他直到守灵末日才见到景纯王,还是个拄拐的景纯王,是因为叶大将军与叶韶的死讯传到京城的那天,景纯王正在大水川跑马,听闻噩耗“不慎”坠马,为了避开马踏,还从小坡上一路滚进了溪水里,太医院一众精锐会诊一宿,才保住了条腿,只是今后怕是要跛了。
景纯王闭目了半天,身上痛得厉害,实在是睡不下去,睁开了眼。那香换了最淡的,将那芳香袅袅送入车内每个角落,跟那热气一融,却显得越发浓郁,惹人作呕了。他蹙眉,伸手将那香掐了,随手丢到车外。
帘子一掀,凉风激得林晏无意识一个哆嗦,他却仍没醒,软软倒下去,两条小细腿都离了地。景纯王见了,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他起身坐到林晏那边,取了毯子给他盖上。
林晏好似是身上心上的担子都落了地,睡得人事不知,格外香甜。他身上没几两肉,脸上倒是肥嘟嘟的,此时闭着眼睛,真是一团稚气。
景纯王给他掖了掖毯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都说外甥像舅。
林晏长得和叶韶真的越发相像。双眉浓而清晰,鼻梁高挺,鼻尖却温柔圆润,一双眼睛最是清亮有神,总藏着一股子招人的执拗劲儿。只不过林晏的眼睛还未长开,圆钝似鹿,而以俊俏闻名京城的叶韶早已是满目桃花,笑时多情外漏,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勾了多少的魂。
景纯王用力闭了闭眼睛,一颗早已冷透的心在胸膛里兀自绞痛着。
景纯王府门庭高阔,华贵威严。
这原本是景纯王之父,当年的肃亲王的府邸。这肃亲王的来头可不得不说道一番。先帝早时,肃亲王可不是亲王,而是贵为太子。太子本就为嫡长,才思敏捷,福慧双修,除了性子有些犟,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本来大家都等着太子接过这大启大好山河,没料到中途出了变故。
太子二十岁成婚,太子妃身子孱弱,直到八年后才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景纯王周璨。不曾想生产凶险,太子妃连孩子都没见着一眼就西去了,据说当时是太医强行将小皇孙扯出来的。太子十六岁那年与太子妃相识,真正是一场佳人良缘,伉俪情深。太子妃故去一年后,太子竟然以死相逼,决然进了青城山的道观,再不问这江山盛世。先帝因此忧虑深重,没过几年也驾崩了,传位给了现今的皇帝。
因此,若没有这一出变故,说不好如今登基或等着登基的便是这景纯王了。这样一来,这景纯王的身份,说尊贵那是万般的尊贵,说尴尬也是极其的尴尬。而景纯王到如今二十又二,却还仍不是亲王,只能留在京中,据说是皇帝十分怜爱他,不忍将这单苗侄子送远,所以景纯王单只是名头上未至亲王,住的却是肃亲王府,享的各种待遇都与亲王别无二致。
周璨刚想叫醒林晏,便听见林晏低低叫了声“阿韶”,闭着眼睛抽噎起来,看来是深困于梦境。林晏哼哼唧唧了一会,眼皮轻颤,泪珠子竟然就滚落了下来。
周璨愣住了。这孩子,守灵出殡都没掉一滴眼泪,竟然只敢在这马车里,在睡梦中哭一场,也太难为自己了。
“小屁孩,小小年纪就这么要脸。”周璨轻声调侃了一句,捏起毯子一角小心地给他擦了擦。
“王爷……”
“嘘,”周璨示意侍从轻声,“小东西睡着呢。”他说着,用毯子将林晏裹了裹,就要将他抱起来。
“王爷使不得,还是奴才来吧。”侍从吓了一跳,自家王爷从大水川回来卧床了大半个月,拖着条伤腿,如何抱个九岁的孩子。
“你给本王把拐拿上。”周璨单手就把林晏托进了怀里。林晏个子小,抱起来果真是轻得很,周璨在心里咋舌,男孩子如何能这么轻,是该好好喂胖点儿,不然以后若长成个真矮子或者长成根一折就断的细杆子,叶韶非得从地里头跳出来打死自己不可。
侍从:“……是,王爷。”这自家王爷果然没心没肺,好似对自己这条伤腿心大得没边,皇上亲赐的紫檀白玉手杖随口就“拐”啊“拐”的叫。
已经被当成某种待饲动物的林晏毫无所觉,不等周璨动手,就自觉地张开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嗫嚅着又叫了一声“阿韶”。
周璨嘴角微牵,隔着毯子拍了拍他的背脊,柔声道:“我们回家。”
侍从被景纯王这个贤良淑德的淡笑震得一愣,赶忙取了手杖,搀扶他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