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皇帝果然将冯齐指派回了西境,而林晏,被皇帝亲口提成了冯齐的副官。虽说这副官并非实职,其实与侍卫职责差不多,只是多了些文书处理与军令转达的事务,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头回随军赴西境便成了主将的副官,朝中都有议论怕是景纯王在后头推波助澜。
当年叶韶与景纯王的关系早已惹了不少流言蜚语,如今周璨将叶家最后那点骨血养在府中,又是分明为他铺路助他高升的样子,就更让人想入非非了。
周璨可是真无辜了,他只不过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让林晏跟在冯齐身边的话,皇帝便干脆将林晏擢了副官。周璨心里也把不准皇帝此举为何,当年叶家功高盖主,皇帝虽表面上不显,但实际对叶家也忌惮得很。不过多给林晏点说话的权利,周璨也不介意,林晏出身贵族,又未参过军,他也有些担心军中有人不服林晏,给他使绊子。
出行前一日,林晏回了叶府。
这几年除了重要的节日,林晏鲜少回叶府,老管家每回见着他,都要感叹一番小少爷是一回一个样,越发挺拔俊秀了。
那是林晏在祖宗堂跪得最久的一次。
最前头叶铮鸣和叶韶的牌位在烛光下仍显冰冷寂寥。
林晏如同拉家常一般,跪在那絮叨了些幼时的事情,然后停了停,看着叶铮鸣的牌位说:“外祖父,我和阿韶一块干的混账事不少,可还有一件,您不知道,阿韶或许知道,但我也不是与他一块做的。”
“我五岁时您带着阿韶南下剿匪为我爹娘报仇,其实我也偷偷跟在你们俩后头,是景纯王带我去的。”
当时他是个离不了叶韶的小粘人精,本来就极想与叶韶一同去。叶铮鸣当然没有答应,一行人驾马而去后,周璨找到躲在二楼书房哇哇大哭的自己,笑得狐狸似的问:“小哭包,想不想去追你小舅舅,本王带你去可好?”
景纯王以叶韶挚友的身份,用“带林小少爷去王府住几日”的理由大大咧咧将林晏带出了叶府,塞进马车,就跟在叶铮鸣与叶韶后头半日的路程。
叶铮鸣与叶韶大杀四方,不出半月就将水匪一网打尽,抓到了当年犯下大罪的帮派。
那几个派中有头衔的被叶韶绑在他们自个那艘船的桅杆上,在烈日下被严刑逼问,叶铮鸣在军中那些手段哪能不厉害,太阳未落下去,水匪就供出了来龙去脉。叶韶气得差点儿就要将人就地送西天,被叶铮鸣拦住了。毕竟这贪污赈款,截杀钦差的滔天大罪还需要人证,得将这些恶徒带回京中受审。
周璨带着林晏远远躲在林中偷看。他盯着叶韶在的那条船,嘴角噙着凉薄笑意,说:“左边那个眼角有疤的,是二当家,当年杀林安青的就是他。”
林晏被他按着背脊,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仍是有些懵懂,他失去双亲时还未记事,此时顺着周璨所说看向那个杀父仇人,心中只是窒闷,甚至有点淡淡的惊慌。
周璨笑了笑,那双瑞凤眼眼角斜挑,生出几分轻邪狂妄来,他说:“这么多人证,少一个不少。”他看着林晏不解的小脸蛋,伸手戳了戳林晏脸颊的,“你小舅舅不好动手,我们代劳呗。”
当周璨取了下人递上来的弓箭,抓着林晏的手助他拉满了弓时,林晏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你放开!我不杀人!”林晏惶恐地要将手抽回来,可周璨握得死紧,那支白羽箭在弦上纹丝不动。
“林晏,男儿贤良方正,自不能滥取无辜性命,但男儿孝悌忠信,父母之仇不可怯懦逃避。”周璨在他耳边轻声道,却字字掷地有声,“你小舅舅肩上担子太重了,你不能让他做叶家将来唯一的那个男子汉。”
年幼的林晏并不能体味其中全部的意义,只是他从未听周璨如此对他见过话,周璨的眼睛冷静无情,仿佛是飘着大雪的冬夜天空,那种浓郁清寒的黑分外慑人。可他的话奇迹般地让林晏冷静下来,更像是在林晏心里头点了一把火,烧去了他的动摇胆怯,烧开了一个口子,陌生的林晏无法理解的感情灌了进来。
周璨空出食指点了点林晏的手背,“抬头,看着那个畜生,我数到三就撒手。”
等到那支箭猛然挣脱弓弦射出,林晏已经咬着嘴唇泪流满面,鼻涕都出来了。
那支箭直冲那人咽喉,在箭矢插入前的一刻,周璨伸手掩住了林晏的眼睛,林晏这才抽噎着嚎啕大哭起来,周璨用袖子不讲究地抹了一把林晏的眼泪鼻涕,将他拉回来抱住揉了揉脑壳顶,“哭吧哭吧,看把你小舅舅都引来了。”
后来叶韶轻易发现了他们的躲避之处,气急败坏地杀过来。林晏只依稀记得叶韶发现自己居然也在后,与周璨大吵了一架差点儿都打起来,回京半个月都没去见周璨。
那时候林晏最不解的是,周璨当时明明也才刚满十八,为何会有那么一双老成又无情的眼睛。以至于他后来再见着周璨眯眼轻笑,心里总有淡淡的哀伤与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