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在下愿意领受官府的责罚。”
刘有助要自己领罚?
他不求饶了?
马文才依旧一言不发,面目难辨地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刘有助。
之前他不屑去看他,此时再看,他发现再唤刘有助“少年”是不合时宜的。
他面目普通,总是微微躬着身子,让人看了也难以记住,所以他从未仔细看过他的脸。
此时细看,马文才方才察觉,这个叫刘有助的人,恐怕早已经过了弱冠之年。
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看到面前一贯懦弱卑微的男人突然自请赴死,傅歧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疯了?梁山伯刚刚给你灌了什么汤?”
“梁兄一番话,并不是汤,而是清醒汤,让我记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刘有助颤抖着说道。
“我求入官,不是因为我幡然悔悟,而是我想保全五馆。”
“你们都是士族,根本无法知道五馆对于我们这些寒门来说代表什么。在天子未立五馆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接触到书本的机会,更不说识字读书。哪怕家有闲钱,寒族也是不能当官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鞋匠的子孙世世代代就是鞋匠,木工的子孙便世世代代就是木工,农人永远在土地里刨食,士人的牛车经过,跪避在一边,任由皮鞭抽打在我们的背上,诚惶诚恐的等待牛车过去,便是我们的宿命。”
“倾家荡产读书的被人笑话,卖身的反倒被赞有出息懂实务;辛苦种田的被拿走最后一口粮食,没有下过地的人却任由谷子烂在仓里,《周易》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可奴隶再努力干活也依旧是奴隶,主人再如何不努力也是主人,这世道,便是如此。”
刘有助的语气渐渐有了和梁山伯一样的“看开”。
“五馆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在梁国,再已没有寒生可以光明正大穿着儒袍而不被人嘲笑,由人供给食宿却不必卑躬屈膝之地。”
傅歧愣住了,马文才愣住了,已经跪坐在那里哭成狗的祝英台也愣住了。
“一旦梁兄所说的过去再次重演,如果再有寒生因我今日盗字却没有受到责罚而效仿,只会有更多的人去重蹈覆辙,士庶之患将再次重现。”
他是寒生,比任何人都明白所有的寒门之人是如何拼命的往上爬的,哪怕有一点点的“捷径”,譬如他这样懦弱之人都能做出铤而走险之事,更别说其他性子强硬的。
今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甲舍里的人恐怕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出于对士族脸面的维护,所以才没有过来探个究竟。
但一旦他从这里走出去,总会纸包不住火,梁山伯曾经历过的一切,又会卷土重来。
“如今天子下诏欲振兴五馆,说明天子并没有对五馆失望、对寒门失望,之前的不管不问,只是伺机之下的蛰伏。五馆曾让天子失去信心,再不能在这个关头又一次让天子失去信心。若是如此,五馆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机会,到那时,便是全天下像我一样卑微之人的灾难。”
刘有助笑的绝望又骄傲。
“我不是甲科生,不懂得什么圣人之言,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我受会稽学馆供养四载,每年都有学官奔走四地,为我等寒生举荐,难道是因为我家世好,才德上佳吗?不,他们只是担心我们一旦断了供给,又荒废了原本卑微之时的贱役,出去高不成低不就,无法安身立命罢了。”
“这是我莽撞应当承受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即便家人连坐,即便我会被斩手黥面,我也不能再厚颜无耻的求取饶恕。相反,我还要求你们重重的责罚与我。”
刘有助再次叩头。
“请诸位成全我!”
听完刘有助的一番话,傅歧已经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马文才的表情高深莫测,他看了梁山伯一眼,眼底尽是防备,又极快地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最终,他的眼神从刘有助跪伏的背上扫过,点了点头。
“好,我就成全了你的‘大义’。”
“马文才!”
祝英台几乎是立刻喊叫了起来,连站起来走过去都忘了,直接膝行过去抓住他的衣袍下摆。
“不能啊!”
“为何?他自己求去官府的。”
马文才居高临下的看着祝英台,眼神里满是冷淡。
“你那么聪明,梁山伯那么聪明,傅歧那么聪明,总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的,总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我们一起再想想,这可是条人命啊,他不过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祝英台紧紧抓着马文才的下摆,因为一直抽泣而沙哑的声音已经几近破音。
“他,他只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昔年我父亲判过一个案子,有一无赖拿着吴兴一高门之子的借据,去讹诈当地的富户,那富户认识那高门子弟的字迹,以更高的价钱将钱与他,转拿了借据,去求此士族偿还,以为能因此和高门借此攀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