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饮了一爵,摇着头叹道,“牧川,你这样是不行的,会把妻子娇惯得不成体统……”
张牧川偷偷抬头看了高阳一眼,急忙又给王绩斟满一爵,快速岔开话题,询问了对方的近况,也粗粗讲了讲自己这一行的表面任务。
东皋子已挂官隐去,张牧川自是不想让老朋友再沾染太多长安之事。
酒过三巡。
王绩忽然叹道,“我历经两朝,有时候却觉得这天下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人人都说如今是贞观盛世,但我这一路走来,看到的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看到的还是世家豪族欺压百姓,还是有冤不能伸,有恨不敢言……牧川,你说这世道到底变没变?”
张牧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想到自己身上的冤屈,“这世道变了,我大唐确实是国力强盛,四海皆臣服!但这世道也没有变,依然是个弱肉强食的规矩,强恒强,弱则只能忍气吞声。圣人是难得的千古明君,但圣人站得太高,看不到底下像牛马一般活着的百姓。世间豪强,追名逐利,也顾不得底层凄苦。一言蔽蔽之,无论兴亡,皆是百姓苦。”
王绩唏嘘一阵,饮了好几爵酒,忽而诗兴大发,吟诵道,“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张牧川摇头晃脑品鉴了片刻,眼睛亮了起来,“好诗好诗!东皋子,我胸中也有一团锦绣诗文,这便念与你听……”
邻桌的高阳听了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刚刚兴冲冲端着两盘子羊肉回来的缅伯高听见张牧川将要吟诵诗文,也立马转身回去。
王绩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拉着张牧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酒肆外走去,“不急不急,既是锦绣诗文,那该有最好的酒,最壮阔的风景陪衬……前面临江之处有一酒坊,酿造的荔枝青比这五谷杂粮酒还要浓醇,咱们去那儿喝酒吟诗!”
张牧川只得将卡在喉咙里的诗文又咽了回去,跟着王绩一起来到江边酒坊。
两人正打算跨进坊内,却突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随即一名穿着黄色袍服的男子狂奔而出,高呼着,“死人了!碧青坊东家死了……快报官呐!”
碧青坊位于僰道县城郭东侧,离坊市约莫一里左右,这里邻近马湖江与汶江汇合处,游玩观赏位置极佳。
县里的豪绅官吏大多都有在此置办宅院,即便不常居住,偶尔饮酒宴客也是不错的选择。
与城中密集的坊内建筑不同,这儿府宅布局稀疏许多,每一间都占地广大,任意一户宅邸前后围墙都有五六十余步长,碧瓦朱门,尽显气派。
与这些左邻右舍相比,碧青坊看上去就有些破落了。外墙斑驳泛黄,墙皮脱落,墙头瓦片残缺不全,坑坑洼洼,像是被狗啃过的一般。
正门处牌匾上歪歪斜斜填着碧青坊三个字,表明这里并非无主的废弃居所。
想来该是东家当初为了买下这块地,已经倾尽了钱财,无力再修缮装饰。
加之,近年五谷杂粮酒风靡僰道县,碧青坊以荔枝酿造的荔枝青转瞬失宠,变成只有少数人偏爱的小众饮品,生意惨淡,东家自然也无心在作坊环境方面下本钱。
张牧川和王绩立在碧青坊门前,面面相觑。因为那黄袍男子杀猪般的干嚎,他们的酒已经醒了一半,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迈进碧青坊。
进去吧,东家都死了,谁来卖酒给他们二人,终究只能沾染一身晦气。
不进去吧,里面毕竟死了人,不凑个热闹,好像挺可惜的。
唐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倘如路上遇到别人蹲着数蚂蚁,也会慢慢围起一堆行人驻足观看。
就在他们二人踌躇间,一片破瓦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