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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第1页）

林原爱和高山信介从北海道回到京都的两周后，昔日的同门与谢野联系上她，告诉她饭沼切腹自尽了。林原爱默默地挂了电话，换上黑色的和服，下山参加了告别式。

她记得同门的饭沼，那是个眼神狂热的青年，每次在先生家聚会，他必然要发表一通言论，那些言论让她颇为如坐针毡。因为饭沼是个狂热的君主派，那时候筱原俊哉初返嵯峨野继承君主之位，饭沼极为振奋，总是号召大家如何为君主效力。而一旁的林原爱，却只想把他们的君主带离嵯峨野。

那时候林原爱还同这位同门有过一段争论。

“……他只适合做一个平凡的人，度过普通的一生，这才是他的幸福。为什么要给他安排这样的命运？”

一向极为热情的饭沼霍然变色：“林，你是中国人，你不能了解‘筱原大人’对我们的意义。因为是筱原大人，所以就必须在那个位置，哪怕他们心里并不情愿。”

“因为人类需要照耀，太阳就必须高挂在天际？！”

“为什么不能是这样？林，你太自私了。对不起，我必须这么说。你完全生活在自己孤立的世界了，只考虑自己内心那一星半点的感情，实在是太自私、太狭隘了啊！要知道，我们是生活在一个社会，一个国家里的啊，我们每个人都对同胞负有责任，因为我们自出生就受惠于人。就拿你来说，难道你没有负债于你的国家吗？是谁抚养的你，是谁教育的你？你脑子里的思想，是你自出生就有的吗？林，你是个普通人，你逃避对社会的责任，无所谓，大家会原谅你，不会追究你的过失的，可筱原俊哉大人不一样！你知道这几年我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动荡，流了多少血吗？每个人都惶惶不安，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如果俊哉大人逃避了，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么真空的那个位置谁在坐？整个社会都会不稳的啊！”

面对饭沼的一番指责，林原爱一时无法反驳，可她总觉得那是不对的：“他就必须要被牺牲吗？”

“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应做的事情，怎么叫牺牲？”

“扭曲人的本性，剥夺人的自由，还有比这更大的牺牲吗？！”林原爱愤怒地反驳。

饭沼却还是不为所动：“林，你太理想了，你是太理想了，你和我们这些同门，都是太理想了，所以才不得自由。林，你告诉我，什么是绝对的自由，你难道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吗？你不能，我不能，我们都跳脱不出所属的时代，改变不了自己周遭的境遇，新原和津岛，不就是为此而死的吗？每个人都是不自由的，不止筱原俊哉大人，不止你我，不幸是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头上的。人自降生，就是带着脚铐枷锁在生活着的啊。”

——可说出这些话的饭沼，却剖腹自尽了。

回来时高山信介在，见她神情不太好，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有个同门去世了，去参加了葬礼。”

“哦。关系很好吗？有没有家眷，需要资助吗？”

她看他面露关心的模样，胸中有千言万语要涌出来，又被吞下去，只说：“嗯，就是之前同在先生门下的，关系说不上好，没说过几句话。”

高山信介听见只是关系疏远的，与其是关心那个人的生死，不如是关心她那不忍的神情，安慰道：“那不必这么难过。如果有什么帮忙的，尽量帮就是了，也就尽了同门之谊。你名下的财产，你可以自行使用。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尽可以说。”

林原爱艰难地开口：“饭沼，是切腹自尽的。”

高山信介眉尖微微一挑，许是感到一点新奇：“哦，是吗。他是做什么的？”

“……是个记者。”

“是吗。”

林原爱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丝不屑。也许是他觉得，区区一个平民记者，是不配切腹自尽的。由此，他的死也不值得同情了。她的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悲哀。饭沼是为高山信介死的，可是这个他为之赴死的对象，却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和他的死。饭沼以为他的死能燃起一把大火，烧向嵯峨野，可实际在嵯峨野上，连一点火星也看不见。他以为的壮烈，始终不过是只存在于他的内心罢了。

高山信介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打开看了会，忽然冷笑：“哦，就是前几天在熊野神社自杀的那几个人？我当是谁。报社记者、无名作家和酒吧流民，嗯？也敢跑到神社里切腹？”

林原爱愕然。

高山信介看到她苍白了几分的脸色，稍稍缓和了语气，道：“这些人有什么可同情的？‘为筱原君主尽忠。’哼，当年俊哉流亡海外，也没见他们抛家弃子去追随啊？或者拼死杀了足利、北条一族，为枢大人雪耻。反而是打着‘蒙尘’的借口不务正业，醉生梦死，还自夸什么‘主义’，一群懦弱无能的废物，却到处嚷嚷世道不公。连自己的家庭妻儿都不能尽责的人，自己死就死了，还敢扛出忠义的大旗来？也不怕压断他们的脊梁！”

林原爱低下头，默默无言。

“俊哉嘛，自然是可以号召很多人为他赴汤蹈火，只要他开口，甚至不需要开口。因为是‘筱原大人’嘛，他自然是什么错处都没有，错的都是我们。那些人，真是不知足，天天想着改天换日，他们以为改变了世道，就能改变自身的处境吗？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有黑暗，有光就有影，有高就有低，不想着如何向上爬，只想着怎么把上面的人拉下来，和他们一起滚泥水滩，垃圾的心理。俊哉的地位，在嵯峨野不是最尊崇的吗？至于具体的事务，是出自他的意志还是出自我的意志，有什么区别？他们真的以为把一切交给俊哉管，就能更好吗？”

林原爱不接话，高山信介也不想对此再多说了，他摸了摸林原爱的脸颊，说：“好了，不必为这种人难过。他们都有家眷吧，我让人去关照一下。你回房休息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林原爱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走去了清凉院，将这事与筱原俊哉说了，筱原俊哉倒是叹息许久，与她沉默地相对坐着，说道：“要不，我去祭拜他们吧。”

林原爱却否定了这个提议。饭沼一众切腹死谏的就是要十御家还政于筱原君主，矛头直指执政的高山家康、高山信介父子。虽然嵯峨野如今还是风平浪静，但据与谢野说，在民间还是引发了一阵轰动的。筱原俊哉是什么身份，如果他出现祭奠，无疑会引起轩然大波。林原爱虽然不懂嵯峨野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也察觉到此举的敏感程度。

高山信介和筱原俊哉的关系不如从前亲密了。不是这段时间，而是从她这次回来。她不在的这四年，发生了什么？他们之间，也存在权力争斗吗？林原爱不愿去想象，也不忍知道。她所知道的筱原俊哉，拥有着这世上最纯白无瑕的灵魂，这样的灵魂不容忍掺杂进来杂质。她不认为他会愿意去沾染权力，他的一生终究只适合做一个善良无辜的人。但高山信介和其他人似乎不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