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辛闻得此言,气急败坏,倒是大辛本人一声叹气:“其实我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没人跟我梳理清楚,谢过胡公子提醒了。”
“无妨,要下官说,就借着这一次,御营中军七部,加上御前班直,一共八处,必然人人都想做先锋,但南阳这里又须有一部留守,乃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防御何妨当面与官家直言,就说旧伤雨中难熬,请为留守,并求战后往武关镇守……”
“我明白胡公子的意思了,”辛兴宗瞥了一眼幼弟,也是勉力振奋了一些。“我行下此事,然后老四再去请为先锋,便十之八九能拔得头筹了!”
老四辛永宗在旁,也是心下一喜,却又立即起身,亲自为胡闳休倒了一碗姜汤。
而胡闳休也不矫情,接过来一碗饮尽,抹了下嘴,便继续摇头笑道:“这便是下官刚刚说防御两个大错中的另一个,也是下官此番来寻两位的根本缘故了……这一战,想求战功,哪里能争什么先锋?去做先锋,注定只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罢了!”
不等长兄开口,老四辛永宗又拉着一个马扎坐到这胡闳休身侧,学着南阳最近流行的握手之礼,拉着人家的手恳切相询:
“还请胡兄弟看在咱们一起颠沛流离一年的份上,给我们兄弟指条明路!”
“本来就要说的。”胡闳休不动声色抽回手来。“辛武经(辛永宗刚得的阶官,武经大夫,第三十二阶),下官且问你,争到了先锋,要去何处作战?”
“自然是顺着白河(淯水)一路南下,破邓城、取襄阳啊!”
“邓城这么好破?”胡闳休陡然严肃反问。“襄阳这么好取?”
“也不会多难吧?”这小辛武经显然不解。“那范琼到今日还有出路?”
“还是要花些时日的。”旁边老大辛兴宗到底经验丰富些。“官家旨意中并未赦免那些降过金的兵马,而范琼便顺势将那些降金兵马堆到了汉水北面的邓城,而将自己的本部兵马收拢到了襄阳。换言之,邓城的兵马,都未曾得赦,而这种军势,恐怕会负隅顽抗几日,见了血后才会一哄而散,总能拖延一段时日的。至于襄阳……”
“襄阳又如何?”辛永宗依旧不解。
“这不是下雨了吗?”辛兴宗一声叹气。“欲破襄阳,须先破邓城,再渡汉水,然而雨天渡水何其艰辛?更不用说等到渡河时必然已经水涨,而范琼再混蛋,也是守过东京城的……渡口处必然是他最精锐、最可靠的一部。”
听到这里,小辛不由又看向了胡闳休。
而胡闳休也没有做遮掩,而是直接献策:“辛武经可以自请为偏师,出上游牛首镇,攻宗印和尚,然后从彼处渡河,再从南岸奔袭襄阳城下!”
辛氏兄弟对视一眼,其中老四辛永宗明显是在求助,因为他没弄懂这个计划的好处,而长兄辛兴宗沉默了一会,也是尴尬直言:“小胡,我须没听懂此策关键所在……牛首镇虽然兵少,但领兵在彼处的宗印和尚也未曾被明旨赦免,更遑论孤军渡河奔袭屯了万军的襄阳名城,我兄弟一个统制,辖了一千五百人,一个不好,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胡闳休无奈至极,只能稍作解释:“防御,我再问你两事,宗印和尚没有被赦免,但可曾降了金,他的部下可曾被明旨不许赦免?而此时雨水这般急促,官家却非要此时动兵,是官家失心疯了,还是官家身侧的诸多参军、将领都是糊涂蛋?”
“你是说……”辛兴宗沉默了一下,然后略显艰难开口。“宗印和尚须是个软蛋废物,我们可以许诺其人下属,诱其部来降;而襄阳城中,则必然是起了大变故?”
“不然呢?”胡闳休见到大辛明明已经想通却还是犹犹豫豫,小辛却还在懵懵懂懂,心下失望至极,便不由冷冷相对。
然而,辛兴宗何等人物,这是从童贯身边崛起的西军大将,别的不好说,最起码察言观色是一等一的,眼见着胡闳休脸色变差,便也一声叹气:
“胡公子,我须晓得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所言是极好的,但我们兄弟如今虽然说不上穷途末路,却也是岌岌可危……容我也问你两问,然后再做定夺,如何?”
“防御请讲。”胡闳休虽然不解,却依旧坦荡。
“当先一个,胡公子,你在我们兄弟帐中已经一年,谁都知道你将靖康之事视为平生之耻,须臾不敢忘怀。然而,想要做事,却总得先有位子。”辛兴宗在军舍内负手踱步而叹。“而你乃是太学生出身,交游广阔,又有过从军战场的经历,你岳父汪叔詹是太常寺卿,你妻兄兼至交汪若海近日还被选为官家身侧的近侍,你妻姐更是做了皇叔赵士?的儿媳,这位皇叔可是当日在南京有着拥立之功的……换言之,你想要位子,总是能跳上去的,但之前数月,你随我们从东南回来,眼见着身边这么多人纷纷起势,你这个想要做事的人,却为何纹丝不动呢?”
胡闳休忽然再笑:“防御另一问,必然是想问,之前纹丝不动,为何今日突然又要学那青蛙一般,随着下雨出来蹦跶了?而既然出来,各处都在缺人,那我为何不去寻自家泰山,反而来军中寻两位落魄之将?”
“正是!”
“那我直言好了。”胡闳休一声叹气。“我与陈东是太学至交,当日在东南虽然闻得官家放逐了黄潜善,给陈东平了名声,却始终心有耿耿于怀,既恨汪伯彦没有贬斥,也疑虑官家是否真的改了样子……心里这个疙瘩过不去,又如何愿意去求官?”
“原来如此。”辛兴宗恍然大悟。“是了,你们都是靖康中太学中的风云人物,如何不相互认识交往?倒是我居然一直没想到。”
“想不想到吧,人死难复生。”胡闳休感叹言道。“而且这些日子,从八公山到蔡州,再到南阳,虽然还是对汪伯彦耿耿于怀,但眼见着中枢多少是有了几分振作气象,官家也似乎是真的在做事,并非学当日在南京时哄骗我等,那心中虽然忐忑,却还是忍不住想出来试探一下了。”
“谁不是如此呢?去了一趟东南,官家居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谁都望之生疑……”辛兴宗也颇能理解。
“至于如今起了一点心思,却为什么寻两位,而不是我泰山那边,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胡闳休一声苦笑。“一则,我妻兄汪若海也须是昔日太学至交,也须是陈东、欧阳澈等伙伴,但这几月上蹿下跳,为求一官不惜迎奉各位相公,连汪伯彦的路子都走,我却是对那边起了厌恶之心!”
“……”
“二则,自然是范琼这厮与我在东京有过一番牵扯,当日便恨不能手刃了他,却因为无能为力,且当时懦弱不堪,居然只能抱着解散城防的文告哭泣出城而走,此为我生平之一大恨事!”
“咱们便是当日结识的。”一旁辛永宗忍不住插了句嘴。
而胡闳休言至此处,显然是想起东京过往旧事,却是根本没理会‘四辛’,只是恨恨难平,溢于言表,停了许久方才缓和下来,然后坐在那里一字一顿,继续凛然言道:
“三则,自从靖康以来,亲历围城之后,我便认定了,想要平抚世间,这天下事却须以兵马为先!而若真有机会兴复两河,迎回二圣,一雪前耻,我胡闳休宁为百夫长,胜做一舍人!区区官职,还有文武分属,在两河千万生民面前,算个屁?!”
辛兴宗盯着对方袖口上的牛皮带沉默许久,居然不顾身份差距,拱手俯身以对:“若是这样,此番在下就把幼弟托付给胡公子了!”
胡闳休到底是知道双方差了好几十阶,赶紧避让不及……然而,刚刚起身,一阵鼓声便透过雨水远远传来,却又惊得二人各自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