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个结果对于刚刚脱离部落联盟,势必转入汉行体制的金国而言,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政治大和谐了。
尤其是其中实际上主谋了尚书台之变的阿骨打四子完颜兀术,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为了大局付出了巨大的政治牺牲,放弃了大量原本唾手可得的政治利益,这才建立起了一个还算稳定的政治架构。
不过,金国的立国根本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搞政治架构,有些核心问题却是不容讨论的。
比如说实际掌权的三兄弟,大太子、辽王领平章军国重事完颜斡本,从小到大就一直在阿骨打中军活动,后来做勃极烈参与朝政,一直没有野战兵权,却在中枢贵族那里有巨大威望……政变前后,又因为女真风俗,对新皇帝有一定名义上的抚养权力,所以核心利益正在部落联盟式的女真中枢贵族圈子。
而三太子讹里朵与四太子完颜兀术就更简单直接一些,二人一个都省宰相一个枢相,实际上分别接手了金国西路军与东路军的控制权。
在大金这里,军权才是根本。
然而,这个控制权却不是三兄弟在那里一坐,说一句废了都元帅府,大哥抓总,西路军与你,东路军归我就可以的。
军中盘根错节,牵扯到最基本最核心的政治利益……兀术需要面对大名府那个东路军宿将云集的麻烦疙瘩,需要面对河北金军迅速堕落腐化的现实问题,而讹里朵既然接手了西路军,也需要面对西路军那里两个最麻烦的军头——太原的完颜拔离速与延安的完颜活女。
拔离速还好,尤其是兀术三兄弟无师自通,在政变之后将做了叛徒晚节不保的银术可直接闲置,却给了握有兵权的拔离速太原留守、西路军前线行军司都统等实权安排……这使得拔离速毫不犹豫扔下了自己大哥,直接成为了仅次于三兄弟的国内实权军头。
可与此同时,活女却是个天大麻烦,因为活女的问题牵扯的太多了。
首先当然是活女亲父完颜娄室在西路军内部给他儿子留下了巨大的军事、人事遗泽。
娄室虽然战死,虽然被枭首示众,以至于现在尸首都还在尧山那里放着,但是上过战场的金军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任何一个金国军人会否认娄室的战功、资历,以及他本人的强悍与伟大。
否认娄室,便是否认金国起兵以来的所有英勇事迹与堂皇战功!
即便是导致了宋金大局逆转的尧山一战,战役本身的正确性与及时性也没有人否认,现在所有金国贵人说起那一战都只会恨没有早点听娄室的建议,没有给娄室更多的兵马。实际上,早在粘罕还活着的时候,吴乞买没被气中风的时候,金国内部就已经统一了口径,娄室之所以身死,尧山之所以战败,是因为完颜娄室本身旧伤复发,自己在战场上丧失了指挥能力与作战能力而已。
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才让赵宋官家跟韩世忠、曲端、吴玠那些人捡了便宜。
便是宋人,经历了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之后,都没有恶意贬低娄室的意思,这点从战役一结束,赵宋官家便给反对出兵的刘子羽升了官这件事情上面可见一斑。
其次,却是粘罕死后,西路军上下对中枢的普遍不信任感。
这点没什么好说的……粘罕是西路军的缔造者,忽然死了,西路军没有反应才是最奇怪的。想想就知道了,活女之所以能在延安府维持这么大一票金军主力不动弹,肯定也有粘罕的因素。便是拔离速能趁机一跃而起,不也是占了这个便宜吗?
而再次,却又牵扯到了金国基本国策问题。
兀术发动政变,一面是寻求派系的政治利益,但另一面却是他早早察觉到了金军的极速堕落与腐化,察觉到了宋金力量对比极速逆转的现实,有心借此掌权,进行内部改革的缘故。
且这个理由得到了包括三太子讹里朵、完颜挞懒,以及很多汉臣的积极认可的……尽管这些人认可的根本缘由各有不同,但整体上还是支持兀术这种基本政治诉求的。
而这么做,就意味着要放弃军事进攻与掠夺的国策,停止扩张。换言之,这次政变本身就有改攻为守,弃战言和的政治色彩。
但是,所以说但是,南面的赵宋官家根本就不像是个赵宋官家的样子,几乎耍无赖一般拒绝了议和,还偷袭京东成功……当然了,京东一战同时出乎了南北最高层的预料,战场上的事情不是任何远在庙堂的人可以控制的……但无论如何,这也给了金国内部主战势力一个借口。
你们说议和……议和了吗?宋人给你们脸了吗?京东大败怎么说?
这种军中内部泛起的不满情绪,也间接让活女掌握了一定的政治话语权。而这一次,被讹里朵扔到地上的文书中,活女就是扯着京东大败,从陕北为大金夺回士气的幌子来膈应人的。
最后,则是活女与拔离速在娄室死后争夺西路军指挥权中的私人恩怨了。
从讹里朵的角度来说,他优先拉拢兵力更足、官职上更名正言顺,且控制了太原,对西京(大同)、河中府也有部分影响力的拔离速,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反过来说,因此恶了活女,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唯独事情翻转又翻转,道理一层又一层相互制衡……还那句话,即便如此,活女这般不顾大局轻易出兵,依然还是打击了整个金国中枢的政治威信,重重打击了他名义上领导讹里朵个人的政治威信。
要是人人都仿效活女这般无视中枢意愿,私自出兵,岂不是要生出天大祸乱?
燕京也在下着秋雨,而且此时已经进入秋季最后一个月,雨水淅沥之下,尚书台的人心不免都有些泛凉。
“活女虽然可恶,但暂时却只能应下。”
出乎意料,捡起讹里朵砸到地上文书,并说出这么一番话的人,却居然是面色发白,同样不渝的四太子兀术。“非止如此,还要让拔离速速速发援兵,以作呼应。”
“四太子所言极是。”都省副相完颜希尹在几位汉臣之前,也坦然表达了态度。“说来说去,延安府的几万兵还能不要了吗?”
“确该如此。”坐在首位的大太子完颜斡本稍作思索,也是无奈摇头。“议和是不成了,便不能向宋人露怯。”
“我自然知道这番道理。”讹里朵冷笑一声,俨然怒气难消。“可若是让活女一次次挟兵马在河西自重,到底算怎么一回事?!那些兵马自是不能撒手,我们也从无撒手的意思,后勤、军饷、赏赐可曾少了河西半点?但活女却也得弄出来个说法来,否则将来祸患更重……”
在场众人,从三位太子,到几位中枢宗室大臣,再到完颜希尹等内部改革派,包括秦桧、韩昉以及刚刚做了都省总承旨的洪涯这些降臣,几乎是齐齐颔首。
活女确实过线了,若不处置他,中枢权威何在?
若是大名府那边有样学样又如何?而且拔离速会不会以此为理由,再向中枢讨要政治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