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折可求彻底羞赧,面红耳赤之下,几乎无地自容,只能越发脚步匆匆,以求脱困。
然而,其人行至宣德楼前,却又陡然一滞,继而拖慢脚步……且说杨沂中早在他抵达之前便下了命令,将宣德楼中门大开,此时前方御街之上,熙熙攘攘,正有无数东京士民好奇张望,不知道此门为何而开?又有何等人物要从此门中出来?
莫不是比上次岳鹏举还要荣耀?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为了家族咬牙走到岳台,在祭台前一死以换家门安泰的折可求,临门而惊,一时进退两难,继而彻底惶恐。
但偏偏不敢停住!
而其人一边缓步向前,一边回顾身后,只见无数当朝官吏蜂拥在后,或是愕然观望,或是肃立不语,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束手感叹,当然,也少不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便是自己族侄、已经年逾五旬的折彦质居然也难堪到掩面相对。
再往前看,只见宣德楼正门之外,无数东京士民蚁聚于御道两侧,人数远超门内,此时都在好奇观望,甚至已经有人随他步伐向前瞥见他身影,正在与同侧之人交头接耳。
非只如此,一直到此时折可求方才想起来,宣德楼对面,原尚书省地界,此处正是六部九卿公房所在,而太学生云集的邸报版印场所,又在六部公房对面。
此番出去,当真要贻笑天下了!
坦诚说,折可求早在昔日投降时,随娄室面对徐徽言时便已经有了贻笑天下的觉悟了,但他当时也始终以为,自己可以为了家族撑过这一遭,始终有一种自己是为了家族牺牲自我名誉的麻醉式感动……所以此番官家直接折辱于他,他反而有所觉悟。
但是,想归想,觉悟归觉悟,临至宣德楼大门之下,他反而畏惧到惶恐的地步了。
谁能想到,死都不怕的沙场宿将,愿意为家族牺牲一切的边地阀主,此时只是因为对上的人多了些,就会畏惧到被人看一眼呢?
须知道,当日在娄室军营内,他面对的只是徐徽言一个人的目光而已!
彼时,他虽然一度惶恐和羞愤,却如何能想到人的目光一旦聚集起来,居然这么可怕呢?
而这种畏惧感,随着折可求顿步到宣德楼门洞之内后达到了一个顶峰,他仓皇失措,不敢前,又不敢后,不敢停,更不敢加速。
脚下踉跄畏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原来能使百年折氏生存根基受损的,不仅是刀剑,还有人的目光?!
不就是一死吗?
羞愤之下,可能也的确有家族终究又折返回大宋的安心感,折可求再不犹豫,只是回头带着祈求的目光看了故人之子杨沂中与自己族侄折彦质一眼,然后直接在宣德楼门洞内拔出赵官家赐下的那把剑来。
杨沂中和折彦质齐动了一下,却又齐齐停下。
接着,白衣免冠的折可求只是奋力朝着自己脖颈处的血管一划,便血如浆出,继而如释重负一般,扑倒在地。
另一个时空中被女真人毒死的边地大将,此番居然为东京百僚士民活生生看杀于宣德楼正门之内。
“官家有口谕……收尸之后,不许立碑,不许送归,直接在城外寻处地方,填埋于沟壑,与靖康中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些人一个结果便可。”杨沂中肃立了许久,许久之后,待地上血水蔓延开来,方才扭头与折彦质交代起了官家吩咐。“此事之后,折氏账销,但无论如何,折氏子弟由生由死,都不可能再归府州了!”
折彦质身心俱疲,只想早早了断此事,便匆匆点头相对。
而片刻之后,杨沂中也将此事回报给了赵官家。
“是吗?”正在看胡寅奏折的赵玖闻言本该不以为意,但真听到这个消息,却又显得有些释然与空虚起来。
毕竟,无论如何,再不值一提也罢,折可求的死,与李乾顺首级的抵达,都代表了此番西北动乱的彻底终结。
便是杨政,虽然吴玠始终没有忍心下手,却也被准备调回京城的胡寅给捆了起来,准备押送回京。
只能说,此番西北乱局,诸般事情既有了最终一个结果,甭管圆满不圆满,赵官家都不免索然无味起来。
但不知为何,他又总觉得哪里有着些许遗憾,偏偏说不清楚。
时值仲秋,一风既起,秋叶纷纷而落,杨沂中小心转回侧方肃立,赵玖更是准备继续清点人事任命,召见相关官员。
然而,忽然间,头顶一声雁鸣,引得赵官家抬起头来,赫然见到侧前方的秋日高空之中,有南飞之雁数十只,正排成一个人字形自北向南飞去,然后丝毫不停,一直到消失在他视野不及之处。
恍惚间,赵玖终于醒悟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是乎,其人随意撕下一张纸来,抬笔便写,写完之后,直接交给了刘晏:
“将此信发到兰州,着人送给耶律大石,就说是贺兰山下忘记与他的。”
言罢,这位官家便兀自打起精神,继续处置起了政务。
另一边,刘晏低头瞥见是一首词,经历过那日贺兰山情形的他当即心下醒悟,便应声而去,丝毫都不停留。不过,即便是刘统制素来是公认得实在人,此时大剌剌的白纸放在自己手中,无遮无碍,去装匣的途中,这位辽国进士也终究是忍不住低头去瞥了几眼。
正所谓: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