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到最后,已经有冷冽之态了。
金富轼听到这里,情知不能再讨价还价,却是低头长揖而对:“陛下天恩,外臣回去一定努力试一试!”
“朕这里有一封写给郑知常的私信,让他助你,还有一封给你家王上的书信,乃是告诉他朕是看郑学士的面子上才这般让步的……你一并拿去。”赵玖见到对方答应,直接挥手。“朕今日乏了,你得了讯息就早早回国吧!”
说着,自有刘晏上前将两个小木匣送上,而金富轼听到那个恶心名字,愈发心情复杂起来。
但那又如何呢?
一则小国规模摆在那里,自己确实害怕眼前这个在自家后苑里种了四年桑树,以至于桑葚都能成规模的赵官家将来北伐成功后会报复高丽;二则受制于内部党争,偏偏对面的西京两班的两个领袖,一个是整日想着打女真人建功立业的疯和尚,一个是被赵官家哄得迷了心,只把这个吃人官家当神仙官家的蠢诗人……他金富轼便是自诩人物,又能如何呢?
最后,其人只能接过两个木匣,微微欠身一礼,揣着百样心思被徐兢带下去了。
而另一边,眼见如此,林尚书却又再度醒悟过来,只能说,自家这位官家委实有手段,乃是看准了高丽小国寡民,受制于大国大局,以至于昔日明明是在在郑知常身上下的许多功夫,今日却逼得这个真正顶事的金富轼来还……偏偏谁都知道,在郑知常身上下功夫多么容易,而对于金富轼这种有野心、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物,想下功夫又有多难。
正在想着呢,那一边徐兢却已经去而复返,身侧还有一名装束怪异之人,与一名装束虽然不怪异,但却穿了一身亮瞎人眼锦袍之人。
前者毫无疑问就是日本使节,而后者恐怕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而乱穿衣服的海商。
二人还未来到跟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海商便远远朝着赵官家五体投地而拜,另一边那名唤做平忠盛的中年日本官员也匆促学着海商行礼,却不料他动作生疏,一时失措,下拜时居然将头顶上的丝绸锥帽给弄翻,然后露出一个怪异的中秃发型来。
这下子,石亭内几位重臣几乎人人皱起眉来——因为这些人根本没想到,书中记载清楚的那些昔日尊崇大唐文化的日本人,如今居然学着女真人和党项人一样光着脑门!
这让他们本能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便是赵玖也一时怔住,盯住了此人的脑门……这使得他侧后方的仁保忠仁舍人即刻调整情绪,直接对着来人怒目以对。
不过,仁保忠是会错意了……赵官家当然也产生了联想,但他不是联想到了女真人和党项人,而是说,这位官家一开始就知道月代头本是日本武士阶级的代表性标志,可前几天专门做过调研,是知道眼下日本是天皇一家搞什么上皇、法皇、天皇,然后一家子内部争权的局势,所以还一直以为这年头武士阶层根本没出现呢。
但这个月带代头比什么言语和调研都更有说服力——来人,也就是汉字清楚写着平忠盛三字的日本国中务大辅,虽然没带武士刀和胁差,却毫无疑问是个武士,而武士居然做到了一郡之守和中务大辅,还能代表日本皇室全程应对这次外交风波,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莫忘了,赵官家可是玩过不少低端游戏的,什么公家没落,武家崛起的他多少知道一点。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朕不是靠着礼节来做天子的。”一念至此,赵玖旋即失笑。
那浑身上下都在闪光的海商先谢恩起来,站起身后才随着徐兢提醒,醒悟过来自己的职责,然后赶紧用日语将地上之人唤起。
“都说了,不必拘束,翻译也不必等朕说完,直接低声翻译给他听就好。”赵玖见状再度和气吩咐,态度与之前面对金富轼时截然不同。“你们一起上前来坐。”
接下来,自然是海商感激莫名,连连谢恩,然后在徐兢的再三提醒下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却又小心过了头,直到二人一起小心落座,那平忠盛也重新戴上帽子,又一起将一碗桑葚吃了个干净,方才渐渐平和下来。
但依然不敢直视赵官家和另一侧一堆坐着的紫袍大员。
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赵玖望了望天,并不准备拖延下去,其人稍作思索,便问了第一个问题:“劳烦翻译,替朕问问平卿,他的发型如何这般古怪?”
而果然,海商翻译过去以后,平忠盛一阵叽里呱啦,还真就如赵玖所想,这种发型出现并没有多久,主要是在‘武人’中流行,乃是因为打海贼的时候,常年在战备状态,长发不便打理,所以剃了用来应对盔甲的。
对于‘武人’这个词汇,赵玖当然醒悟,却又再追问了几句。
至于平忠盛,虽然不清楚是在国内被歧视惯了以至于感念赵官家的平易近人,还是因为从登州登陆然后顺着黄河沿线过来,沿途看了御营海军、右军、前军、中军、水军密密麻麻不知道几十万铁甲大军的威势,又见了东京城这种城池,反正是老老实实,有问必答的。
而按照平忠盛的说法,所谓‘武人’原本乃是日本朝廷制度下的武官,武官是不能跨越阶层出任内殿高官的,而他本人是目前唯一一个获得内升殿资格的武人,却也只是去年的事情。当然,除去不能成为内升殿贵人这些东西,‘武人’其实非常活跃,如今很多人都已经成为地方郡国守备,和中枢低阶实务官员。
这一番话下来,旁边文武重臣、近臣各自神色微妙,他们的政治经验摆在这里,如何看不出这是日本朝廷取祸之道?所谓武人,迟早要闹事的。
不过,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大臣们懒得理会一个岛国内政,便是赵玖也只是大约了解了一下情况,做到心中有数而已……说到底,石亭内的大多数人都只在意日本能给大宋带来什么帮助?
而赵官家还有没有类似于刚才对付高丽的那般创意想法?
“朕知道平卿所来为何……”
赵玖忽然笑道。“但说事之前,卿须晓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朕乃大宋天子,虽然与女真人在打仗,虽然有些穷困,却依然是领土十数倍于日本,兵马也十数倍于日本的中国天子……朕说这个,不是在恫吓你,而是想告诉你,朕说的话一言九鼎,不容置疑!问他听明白了吗?”
随着海商的翻译,那平忠盛直接应声。
而随着这一声‘哈依’,赵玖不用翻译也晓得了对方的意思,却是终于肃然起来:“朕说一个方案,你来听听……”
说到这里,赵官家稍微停下,朝身侧吕本中努嘴,后者立即将一份写好的文书递上……平忠盛听不懂汉话,却绝对看得懂汉字。
而赵官家也根本没停下:“让他看着文字,听着翻译,有不懂的直接问……朕这些日子大约问了一些内情,知道日本中枢政局是怎么回事,天皇逊位,成为上皇,上皇出家成为法皇,法皇再迫使新的天皇逊位成为上皇,乱成一锅粥……朕无意于这些破事,但是朕知道所谓白河法皇已经死了四年,如今是鸟羽法皇搞院政秉大权,而平卿正是鸟羽法皇的亲信……对也不对?”
平忠盛稍待翻译之后,即刻颔首。
“那朕原本的意思是这样的。”赵玖认真相对。“朕不再苛求日本大开国门,民间正常交易就归正常交易,大宋再不以兵船护卫,更不会强迫买卖。但想来,你在这里应该也看了邸报,并且能看懂,然后晓得知道大宋确实有了军费的问题……所以朕希望专门开辟一条官方商路,让大宋朝廷用大宋质量出色的铜钱换日本金银,顺便弄些硫磺做添头,当然,其他货物想交易也可以交易……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平忠盛看着身前纸上文字,耐心等翻译说完,当即欲言。
却不料赵官家却又稍显不耐,直接抢在对方之前继续言道:“不过,见了平卿以后,朕就有了个新主意。从今往后,这种交易,朕决心以大宋天子的身份,让大宋皇家与日本皇室,具体来说是与鸟羽法皇,直接交易……换言之,只是朕与鸟羽法皇二人,还有你平氏得利!因为今日之后,平卿就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也就是朕,与日本第一尊贵之人,也就是鸟羽法皇,唯一共同信任之人!朕特准平氏成为此类交易的日本方面唯一执行者!其他人朕不认!这是朕,看在平卿敢远涉大海的勇气上,给平卿的私人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