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本中摇摇欲坠,几乎不能站立。
因为赵官家已经将逻辑和答案说的非常清楚了……如果北伐失利,赵官家回不来,那么反对派必然会在东南顺着公阁形成真正的反动政治势力,而一旦形成政治势力,便会理所当然随着刘大中、许景衡这样的东南巨头勾连成党,导致国家回归妥协与议和。
而在这个过程中,刘大中那里,根本上还是会联系到赵鼎,许景衡背后,根本上还是会联系到自己亲父、前公相、中兴第一名臣吕好问!
刘大中-赵鼎那条线不知道官家是如何安排的,可许景衡和自己父亲这条线,官家却正是要他吕本中自己来亲手破坏——自己这个吕公相的嫡长子,在许相公的治下,在东南腹心之地,替官家处置掉了太上渊圣皇帝,则吕许二人的政治号召力自然会瞬间崩塌。
届时,便是东南公阁想再形成成气候的在野政治势力,却也不可能这么快了。
这种政治安排,很残忍,很无耻,甚至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无理……但是吕本中却无法感觉到愤怒,也没有什么背叛感,因为他心知肚明,这只是一种极端情况下的安排,是建立在对面这个官家遭遇大不幸的情况下的安排。
一个天子,以交代身后事的方式要求自己这个臣子做这种匪夷所思,而且只能靠自己自觉才会完成的事情……本身就很无奈了。
甚至,反而显得有几分坦诚与正大光明。
“吕卿。”
烛火下,过了很久,赵玖方才微微唤了对方一声。
“臣在。”吕本中俯首以对。
“不要笑朕。”
“臣不敢。”
“朕明明说过,朕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结果还是忍不住定下这种阴私的身后手段,而且还是要你自己亲手毁弃自家前途……”
“是臣不能为官家分忧,臣心里明白,但凡臣有几分离了家父和家世的真正本事,早就随官家去前线了,也只有这等要借臣家世的事可以有些作用。”吕本中一揖到底。“便是这件事情,官家也本可不必跟臣说,以臣在政务军事上的愚钝,官家直接让杨统制安排一人,或者干脆让仁保忠留在凤凰山,足可做下此事后再推到臣身上……官家愿意跟臣说,已经是念在君臣一场,照顾臣心意的意思了。”
赵玖沉默了一下,避开了这个话题:“既如此,你也不必答,记住今天这话,到时候看局势,愿意做不愿意做,其实都无妨,反正朕也不晓得了……今日就回去吧!”
吕本中听到这里,一时忍不住,便几乎要当场答应……却还是咬牙忍住,低头退出去了。
人走后,过了好一阵子,赵玖方才言语:“你觉得如何?”
“臣不敢说……”立在门前的杨沂中转身入内下拜。“也着实不知,不过也没必要说,臣一直觉得,此番北伐虽说不能十拿九稳,却也足堪取得成果,继而保全,不至于到这一步的。”
佛像下的赵玖摇头不止:“说白了,刚刚那番话并无什么用,只能显出来朕心中到底是畏惧了……从初夏那场雨水开始,考虑到北伐事宜就在眼前时,朕便开始畏惧了……所以才会推给他这种既不理也不智,甚至不仁不义的事情。”
“官家畏败?”
“一开始是畏败,房子塌了后下了决心,却又畏惧起了别的事情。”赵玖对杨沂中还是坦诚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你说若是朕败了,八年之功,毁于一旦,十年苦战,不能复土,朕到时候有何面目过河回来呢?朕现在畏惧的,是万一败后的残局……”
杨沂中本能欲劝,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正甫。”赵玖想了一想,终于再叹。“你还记得当日在八公山上朕跟你说的话吗?”
“臣冒昧,不知道是哪句话?”杨沂中赶紧来问。
“朕说……若是女真人过河了,逃不了了,便要你替朕了断。”赵玖嗤笑以对。
“是……官家……但此一时彼一时。”杨沂中一时大急。
“朕晓得,此一时彼一时。”赵玖喟然接口。“所以,朕这次给你的命令与那次相反……若是此番北伐败了,朕羞耻于折返,你便是把朕捆起来,也要把朕带回河南……然后再来一次八年之功!晓得了吗?”
“臣明白了!”杨沂中俯首接令,如释重负。
一夜无言,翌日天亮,赵官家早就不见了昨夜的忧思难忘,恰恰相反,刚刚在东南确定了北伐决心的这位官家面对着东南士民展示出了极为踊跃的姿态——他带上一百个东南出身的后补河北官吏,扔下郭仲荀和他的军队在后,只带千余御前班直,直接轻装上阵,当日便离开了驻扎了快一年的凤凰山,往北面而去。
因为随行人数规模大大减小,沿途地方足以供应后勤,所以这次赵官家折返却是极速。
七月初一,就在吕本中到底是没忍住,将赵官家那首出师一表真名世的诗私自改过之后,登上了《凤凰旬刊》的同时,诗词大家赵官家便从瓜州渡过了长江。
七月十五抵达淮甸。
七月廿五,便再度扔下部分部属与军队,先行疾驰抵达南京(今商丘)。
到此时,不等东京来使迎接,驻扎在北面的岳飞便率先公开上表问安,同时询问两浙旱涝、福建动乱。
赵官家当即也公开回复,东南已安,并询问京东军备是否妥当。
使者一来一回之后,据说因为秋收缘故,赵官家从八月初一才开始自南京出发,却是与后来跟上的吕颐浩一起缓缓向东京进发,日行不过二十里。而这个时候,东京宰执大臣、各地帅臣早已经知道了之前岳飞与圣驾的互动,却也是纷纷快马上表,一面问安,一面俱言仓储已足,道路已修,兵甲已盈,士气正盛云云。
到最后,果然是有郦琼正式说出了那句话,乃是‘请分兵出太行左右,收复两河故土’。
对此,赵官家一面继续缓缓归京,一面却又公开下旨批驳不停,乃是明告诸大臣、军帅,军国重事不得脱离实际,擅自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