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一般,拔离速不但没有趁机逃离,反而调转马头,转向掉落的旗帜,试图去拾起和保护这面旗帜,但刚一弯腰,其人便觉得一股剧痛从后脊椎上传来,然后直接跌落于地,恰好落在那面旗帜之上。
杨再兴心中大叫一声晦气,却只是觉得这下子不好将那面旗帜挑起做战利品而已,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来救旗子的骑士腰间居然系着一面金牌……不过,大概是觉得身后尚有个姓牛的统制官能为自己作证,是自己拔除了这面帅旗,杨再兴很快就再度不甚在意起来。
接下来,如同之前娄室战死、阿里战死时一模一样,金军非但没有立即崩溃,反而陷入到了某种激烈情绪中,尤其是旗帜周边的金军骑士,轰然而动,几乎人人都要来救落马的自家元帅,杨再兴更是沦为众矢之的。
但也正如所有的事情最终那般无二,当宋军撑住了最后的疯狂后,从掉落了帅旗的地方开始,拔离速所领万户,终于开始渐渐溃散、垮塌,然后从四面的缝隙中彻底流散。
此时此刻,东线战场上,金军尚有三个万户,其中讹鲁补甚至还是主力未损的生力军,但是随着那条甲墙斧林迅速得以重整,然后一种更迫切的行军速度加速扫荡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条变得更加夸张的铁龙已经彻底无人可挡了。
至于说金国元帅拔离速,没人知道拔离速到底是何时死的,怎么死的……即便是亲眼目睹了杨再兴将他砸翻在地的金军也不知道自家元帅是当场死亡还是后来被马蹄践踏,又或者是在宋军阵线扫荡过此地时被尾随的宋军士卒给补了刀。
唯一确定的是,拔离速的金牌与那面旗帜,战后成为了宋军的战利品,而拔离速也应该确实死在了此战之中,只比另一个时空中少活了一年而已。
何况,他终究是做到了元帅,而且注定要被记载于史册,要被很多人大书特书……金国元帅这个职务上,他的老上司粘罕将来都未必有他知名。
“你那厮!”
牛皋部已经开始被铁墙所吸收整合了,牛皋本人也准备转入阵后监督进军,但眼见着那名高大骑士又陷入到了乱砍乱杀的地步,却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喝。“还留在这边作甚?想要再立功,接下来该去龙纛南面砍那些铁浮屠,若能成功,说不得能有个国公做做!”
杨再兴一时大喜,居然在马上朝牛皋唱了个喏,然后匆匆而去,看的牛统制目瞪口呆。
“魏王,这得看此事是急是缓。”
金军营寨内,洪涯看着就在咫尺之外的战场,眼角扫过那面龙纛,不由心中乱跳。
“急该如何处置,缓该如何处置?”兀术双目圆睁,努力维持镇定,因为就在太师奴去叫人的这个空挡里,他已经得知了拔离速全军遭遇宋军两万余长斧重步大阵的军情,知道了拔离速部陷入宋军大阵中的残酷现实。
当然,他还不可能知道那面五色捧日旗已经落入泥水中,和拔离速裹在了一起。
“缓,就是说战局还算可靠。”洪涯勉力而对。“这个时候,就要外松内紧,一面据理力争,尝试与宋国议和,一面加紧将部队运过河去……”
“那急呢?”兀术直接打断了对方。
洪涯一下子便气息紊乱了起来:“急嘛,就是战局已经不可恃,这个时候就什么都不要顾忌了,宋国官家就在那边山上,立即将虞允文给放了,请他带话,城下之盟也好,虚言恫吓也好,磕头求饶也无妨,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努力趁着对方不知道河间军情的时候,胡乱求个盟约,以求有少许机会,将部众运过河去……能哄一分是一分,能走一人是一人。”
言罢,洪涯死死盯住了对方不放。
而细雨中,兀术左右来回翻转,只觉得呼吸急促,步履失控,一时难断:“不怕赵宋官家因为俺们遣使生疑,反而察觉到什么?”
“他便是有所怀疑,也不可能知道具体情由的。”洪涯赶紧认真解释。“主要还是看战事到底如何……真要是到了地崩山摧的地步,总该试一试吧?”
“真要是地崩山摧了,便是哄骗与求城下之盟,哪里又有言语可以说呢?”兀术还是摇头不止。
“魏王,其实还是有言语的。”洪涯上前半步。“比如说,先许诺燕山道,退出汉地全境,偿还靖康金银……由此便可顺势拿燕云汉家大族说事,只说和议能避免再遭伤亡,使汉家大族不能反抗;然后再拿此战伤亡说事,说这一战死了这么多人,没来参战的岳飞岂不是尾大不掉?还可以拿塞外平衡说事,东蒙古合不勒汗没有参战,保全实力,西蒙古却死了大汗,难道草原不需要制衡?还有高丽,还有河北战后安抚,还有春耕……都是能说一说的……魏王,你一定要记住,赵宋官家,从来不止是一个将军,他还是个官家,需要为战后做思量的。”
兀术愕然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又思索一阵,这才点了点头,扭头看向了太师奴:“去将虞允文活着带来,这次不要再自作主张!”
太师奴匆匆而去。
洪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而仿佛是看穿了洪涯心思一般,兀术旋即又扭头相对:“洪承旨,还没到地崩山摧的地步……俺此时只是要将虞允文给带来,以防万一。”
洪涯微微释然。
似乎是在呼应兀术的言语,就在兀术与洪涯讨论什么死马当活马医,以及以防万一之时,前方坡面上的战斗,金军居然有了一些起色……夹谷吾里补带着全骑兵的援军出现,给了活女巨大的支持,一时间,宋军南坡战线上,颇有几处岌岌可危之态,甚至有小股部队真真正正来到了拒马前,然后尝试下马破坏这些拒马。
但是,这个时候山上的拒马的数量与拒马阵的庞大早就不是完颜剖叔出击时可以比拟的了。而有意思的是,龙纛下,赵官家果然不动如山之余,居然没有任何军令和旨意传下,反而任由得到了支援的活女进一步突进。
战场经验其实很丰富的兀术愈发有些慌了,因为他很清楚,那面龙纛后面,明显还有充足的、正在整备休整兵力,结果这位官家却引而不发。
大约又是一刻多的时间过去,随着越来越多的活女部骑兵穿越战线与军阵缝隙,抵达拒马阵前,然后开始下马破坏拒马,甚至有少数人尝试直接步行突击的时候,虞允文终于被捆缚着从后方带到了前线。
兀术刚刚想要说些什么,虞允文也只是刚刚与洪涯对视一眼,下一刻,整个高地南侧坡面忽然便震动了起来……战场上的噪音和动静陡然增加了一倍也不止。
兀术茫然四顾,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然后不顾一切登上望楼向东而望。
果然,这位大金魏王目视所及,细雨迷蒙之中,高地东侧乱做一团,无数金军自彼处逃散而来……一开始是漫无目的骑兵,兀术还想派人去收拾局面,但很快,随着更混乱的步兵,以及耶律马五与完颜斡论,乃至于讹鲁补的旗号乱哄哄出现在东侧视野内,兀术哪里还不明白,东线战场已经全线崩溃!
甚至比鏖战了一整日的西线崩的还快……最起码纥石烈太宇的旗帜还在苟延残喘的背靠营寨立着,夹谷吾里补更是刚刚重新整备出击。
“教他那些话!”兀术立即从望台上低头,用一种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语调吩咐洪涯。“准备将他送回去!”
洪涯赶紧对着虞允文说起了那些言语,但刚开口说了两句,还没说到要赵宋官家小心岳飞尾大不掉呢,便又闻得望台上的兀术继续传令:“将信使全都撒出去,让奔睹和活女试着有序撤军,趁着宋军没压上来,回到寨中断后。”
但是这话刚刚结束,又一股远超之前的声浪陡然从高地侧后方穿破雨幕,迎面扑来……很显然,是东线和高地北坡的宋军在因为什么事情,全线呼喊了起来。
兀术更是目瞪口呆,因为他亲眼看到,从已经突到非常接近高点的活女部忽然掉头便走……这些敢下马突击龙纛的金军武士本来该是此时整个战场上最有战意的己方士卒才对,此时却成为了正面战线上最先逃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