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之人是这么想的,可惜那人熟知人心,却不熟悉明尘。
《倾恋》书中,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走下神坛、甚至远不如如今的明尘上仙这般有人情味的人神根本就不屑于解释。他只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开口,其他的流言蜚语都不过是他踏过无尽长路时稍稍扬起的浮尘。他是这样的,他希望他的弟子也是这样的,没有做过的事,何必与外人白费口舌?
所以明尘上仙根本没有解释,比起外人泼来的脏水,他更在意灵希是否失控,是否犯戒,是否滥杀无辜。这是他身为师长的责任,他拯救她、引导她,同时也提防她、桎梏她。书中的明尘如同一柄高悬天际、无情无欲的天剑,一旦灵希行差踏错,他便会自苍穹斩下。
而在一本以情爱为主的话本小说里,世人千夫所指又哪有男主的漠不关心更让人心如刀割?更何况,灵希还问心有愧。
好虐,太虐了。站在灵希的角度来观看整个事件,简直是万念俱灰。而现在,宋从心竟也成了那衡量“仁义道德”的天秤上的砝码。
婓语大概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执法长老与佐世长老几人已经到了。面容严肃的执法长老一声令下,所有人便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大礼堂内,这里原是用来举办拂雪道君的祭天仪式的场所,现在却变成了临时的执法堂。目睹此事的来宾太多了,想要彻底封锁消息已是不可能了。执法长老思虑再三,最终如玄中道人所愿,这场本该是无极道门与天心派的私人纠葛变成了公开审案,一切呈堂供词都会被案宗与留影石记载,并且永久封存在执法堂中。
唯一让宋从心感到安慰的,是伤重的灵希至少接受了鹤吟的治疗,而不是像犯人一样被押解在地上。
大概是有几名长老同时坐镇,婓语觉得拂雪道君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便杀了她,她话语平静了许多。婓语披露了更多细节,甚至还取出了留影石,她宣称她曾听过灵希于夜间梦呓,又曾见她在屋中与谁交谈,言辞间态度亲昵,口称“师父”……婓语说这些时,獬豸印都没有反应,证明至少在她的认知里,这并不是谎话。
但獬豸印也可能会误导众人的视听,因为此印只能鉴别论述者是否撒谎,却无法验证话语背后埋藏的真相。
幕后之人较为高明的一点,便是所有的证词都是“真话”。
“我想询问掌教,您德高望重、虚怀若谷,我当然相信这位弟子所言与您无关,但您将一个心术不正又有妖魔血脉在身的异族收为弟子,究竟意欲何为?”玄中道人厌恶地看了一眼灵希,但上清界都知道这位道人嫉恶如仇、视所有异族为敌人,因此他这般态度也不算奇怪,“诸位今日也看到了,这妖魔之子心性残暴,根本没有教化的可能。她随时都可能失控发狂、暴起伤人!今时今日还是我等凑巧发现的,但以往谁知道这孽障还残害过多少无辜?!孽物不除,世道难安!”
玄中道人的话语虽然偏激但也在理,不少人面露赞同之色
。佐世长老却突然出声道:“灵希妖魔血脉的来历,拂雪在半年前便已经上报过宗门了,她是从外道手中逃出来的,是拂雪经手的幽州之乱的受害者。()”
幽州之乱乃拂雪道君成就剑宗?()_[(()”封号的成名一战,前来参加分神大典的宾客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内门八大长老以及掌教都知道此事,拂雪此次前往天景雅集,也是为了将此事过一个明路。天景雅集之后,各宗应该很快就会接到通报了。”
宋从心其实并不确定灵希便是幽州夏国地宫内的造神产物,但她先前已经和佐世长老商量过,要借此给灵希一个正当的“来历”。想要保护一滴水,最好的方法是将其藏入大海;想要保护一棵树,最好的方法是植一片树林。
无论是潜移默化改善灵希与同门之间的关系,还是在天景雅集之上为其正名,宋从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灵希的立场不再狭隘孤立。
玄中道人闻言,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黯色,他道:“也就是说,拂雪道君也是认可那孽子的存在的?”
“玄中掌门说话不妨放尊重点,阁下又是以何立场在此审问我的师门?”宋从心语气平静道。
“是何立场?自然是正道的立场,天下人的立场!”玄中道人破口大骂,几乎能看见他飞溅而出的唾沫星子,他疾言厉色道,“拂雪道君若是多读两本圣贤书,多明白一些道德礼仪,如今也不会在这里大放厥词!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那孽物生有妖魔血脉,人伦尽丧,六宸颠倒!她生出如此妄念,是不伦不孝,苍天当诛!而明尘掌教身为天下魁首,当以身作则,以行明志!他毫不作为,这便是大错!”
“你又当如何?”
“明尘掌教身为正道魁首,应当亲手将此孽物处决,便是不杀,也应废其丹田、剖其仙骨,将其逐出宗门,方可鉴其心志!”
“阁下能代表天,还是能代表地?又或是阁下一人便能代表天下人之正见?‘仁义道德’,何时成了尔等用以党同伐异的凶器?”宋从心挡在明尘上仙面前,前世今生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与人生在她的识海中相互交织,她以渺渺蝼蚁之身旁观了历史长河一瞬的奔涌,“今有杀妻烹子与兵分食之道义,后世亦有士人与走卒齐身之美德;今有天地君亲师之礼法,后世有民意既天意之正论。一粟米而养百种人,何人可代表众生?”
若说将灵希就地正法在玄中道人看来是“合理”,那在另一些人看来,她在几乎要将人性摧毁的绝望中视一人为锚,又何尝不是“合情”?
“不着相,不相误,不伤草木,不履邪径,不欺暗室,不害众生。直面本心,何罪之有?”
宋从心缓缓抬眸,她心有青云志,目仍注苍生。
“时代改礼法,家国修天下。倘若心为尘缚,何以眺九霄之巅?”
“咔嗒”,错觉一般的,宋从心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枷锁落地的声音。
足以容纳近千人的大礼堂中安静如死,众人尽皆屏息,不敢打破这近乎凝固的寂静。谁也不曾料
()到,曾经踏破九州山河、学尽天下藏书只为打破世家敝帚自珍局面的“天下师”明尘,他的亲传弟子论起狂妄,竟也不比他逊色几许。
时代能改写礼法,家国能修正天下。众生如水,形意万千,又有谁能说这世道、这人心、这理念永恒不变?
何其狂妄……又,何其谦卑。
“荒唐!”
一声怒喝打断了众人游离的思绪,只见玄中道人脖颈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双目赤红,一派怒发冲冠之相:“简直一派胡言!明尘掌教,您就站在一旁坐视您的大弟子胡言乱语?!好好好,拂雪道君,本座此次上山,除了分神大典以外也有一事要问,你既然自寻死路,便休怪本座不讲情面了!”
玄中道人转向大众,猛一拂袖:“半年前,本座追踪一伙惊天血案的缔造者,寻其线索横跨两大州域,于中州将其截获。当时本座与十数名魔修交战,本已斩杀三人占尽上风,却有一神秘人突然出现,剑术刁钻,与本座纠缠数百回合。当时友宗援手即将赶到,那神秘人见势不妙,急于脱身,故而仓皇之下用出了一道剑法。本座被那一剑惊了心魂,导致那些魔修尽数逃走。本座也因此而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潜修!”
“拂雪道君,本座倒要问问你,那庇佑魔修的神秘人士,为何会使你的剑术?!而你如今在此袒护妖魔之子,正是因为你早与妖魔有所勾结!”
掷地有声的话语,冠冕堂皇的指责。这一环又一环的阴谋诡策,最终形成了闭环。
玄中道人撕毁了道貌岸然的假面,终是图穷匕见,显露杀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