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历八年(公元319年),六月初十,辰时二刻,晴,豫州弋阳,老槐村。
“起啰!”旭日初升,村后冢园,伴着一声刻意拖长的吆喝,唢呐鼓乐迎风齐鸣,或轻快或悠思随之播满老槐村。而在黑压压的观礼人群中央,三十二名大汉齐齐发一声喊,高高抬起一副其实没那么重的大红棺椁,将之移至大车之上,在他们的身后,却是一片已被削平的坟头。
听之观之,这显是一次场面隆重的迁坟,还是所谓的喜迁。棺椁之内,盛放的正是纪泽在这一时空所谓“亡父”的骨骸,今个良辰吉日,棺椁将被迁至汝南纪氏在邻县的祖坟陵园,所谓落叶归根,面祖归宗是也。这既算圆了“亡父”遗愿,更是纪某人确保出身名正言顺,乃至设立宗庙的必要之举。自然,汝南纪氏那边为了这次迁坟,历时年许早已修了一座足以配得上皇家级别的大型墓穴。
紧随棺椁之后的,是披麻戴孝的纪泽,此刻他正嘴角抽抽,双目黯然,浑一副睹景思人的哀思神色。但无人知晓的是,嘴角抽抽系因他这个穿越者委实腻歪自己总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扮孝子,双目黯然则因他想起了自己本该在另一世界真正行孝的父母。
纪泽身后,还跟着一溜的孝子贤孙,包括纪泉等几个已能走路的小王子,以及数十名前来壮色的纪氏后生。气氛渲染之下,他们各个面色沉肃,不乏哀容,甚至此起彼伏的还会传出几声干嚎,只一双双不时转溜的眼珠,透出了他们内心中的赶场本色,终归还是那一句,“托体同山阿,他人亦已歌”。
唢呐喧天,纸钱飞洒,白幡飘悠,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离开村后故冢,沿着村中旧道,绕经纪家故居。要说光阴如梭,距离上一次伊缺大战后,纪泽小住老槐村已过了三年,旧有的纪家旧址早被改造为了一处皇家庄院,但念旧使然,门前门后却是风景依旧。
甚至,就连纪泽那位便宜生母张氏,此刻也如若干年前纪泽首次遇见她时一般,怔怔然倚扉呆立,直看得纪某人一阵恍惚。不过,纪泽的思绪很快便被几个叽叽喳喳的童稚女声拉回现实:“那是爹爹那是父王爹爹,看这里,快看这里,雅儿在这里啊”
“卧槽!含蓄点好不好,你等都是女儿家诶,还都有着身份,甭叫别人背后嘲笑你老子我养不教,成不成?唉,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儿可是两项占全的,真就不能纵容呀!”心中斥责,纪某人并不出声,只皱眉瞪了一眼,权做没听见的故我前行扮孝子。
不消说,道旁瞎吵吵的自是纪雅等几位小公主,女子与外姓人没资格参与丧葬白事的出殡队列,他们也就陪着母亲姑姑和奶奶张氏,一道在这儿干等迄今,自然早不肯安分了。好在,这些喝喊转眼便被剑无烟等人出手捂止,也免了纪某人的更多尴尬。
经老槐,过溪桥,出村口,纪泽蓦然回望,神情莫名。尽收眼底的依旧是记忆中的一应故景,只是,经过他自己的两番装样做作之后,这里却是再不觉风景旧曾谙,至少,他自己是许久不想再来了
五日之后,完结了迁坟一应事宜,纪泽带着自己一大家近二十口,就着孩子们的暑假,沿驰道东向,开始了为期一月的中原巡游。当然,此行也有一项重要活动,那便是前往长广,象征性送走齐晋迁国百万移民的最后一批,藉此举办一场青徐兗三州的正式交割仪式,并与迁居海外的新齐国正式签订一份友好邦交和约。
事实上,从前年初开始,腾出手来的华国便与齐晋联手展开了迁国工作,一方着眼将来,一方真心送客,双方互不推奸。华国利用自身的海运优势与拓荒经验,除了出兵征战,几乎就是手把手的帮助新齐国在苏门大岛上落足安置,还很厚道的送出大批工具、物资乃至奴隶,以向齐晋补偿五十万不曾迁走的青徐汉民。
苟晞是个明理之人,既知大势难改,也不介意落些顺水人情。稳步外迁军民之余,他并未卡着什么时间期限,基本就是迁一郡便让一郡,很配合的帮助华国逐步有序的接手齐晋迁离后的地方军政,甚至一度允许华国提前派驻人员进入齐晋未迁之地,雇佣齐晋百姓,先期开展水利道路等基础建设,直令双方关系颇一副亲密无间。
值得一提的是,华国丞相张宾,此时其实也正在赶往长安的途中,以正式接手大散关以东的秦雍之地。过去三年,关中魏复的配合情况与齐晋苟晞大抵相似,或说更甚。虽因西征路险,其移民外迁的进程慢于齐晋,但从转让武关开始,其对华国就是有求必应,而华国自也不吝对他供给钱粮军需,当然,各种基础建设,尤其是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的一应治理项目,华国同样已经先期雇佣关中百姓予以了开展
马蹄踏踏,树荫路长,纪泽一家与护卫军兵沿着驰道,一边赶路一边领略沿途风光。经过近三年的开发建设,洛豫地区已然生机勃勃,鸡犬相闻,便是进入迁国收尾的青徐地区,各地也因华国的提前介入,辅以大量移民和水利道路等先行基建,并不显得荒凉。
这一日,众人行至彭城国,免不了地方官员对他这位华王的汇报接风。不过,晚宴将开之际,却见风尘仆仆的宋滦衣鞋带泥,大踏步入得厅来,向纪泽行礼道:“为臣见过大王,未能远迎,反要借光大王的一顿酒宴,还请恕罪呀。”
“别动辄就要请罪,哪有那么多罪可请?你宋润通原本多实诚一人,怎么现在也都混成老兵油子了?”纪泽虽在说笑,语气却不甚好,“宋大都督,你现在不是该在胶东与齐晋处理最后的接防事宜,并在长广等着吗?怎生巴巴的跑了这么远,就那么着急见到本王?”
随着华国的国都和重心转入中土,兼而疆域剧增,在扩整血旗军之余,纪泽于今年初对过往的军事防区也进行了一次大调整。美洲、澳洲总督区不变,此前海外十州的六个都督防区却被缩整为南洋与北洋两大防区;而包括齐晋和关中在内的中土之地,则被分设为西北、北方、西南、东南以及洛阳京畿五大都督防区,更谙水战的宋滦,正是第一任的东南都督,负责着包括齐晋故地在内的一应军务。
宋滦自然听出了纪泽这是不喜他过于夸张的迎来送往,忙赔笑解释道:“呵呵,大王误会了,为臣仅是在此恰遇大王而已。胶东军务已然安排妥当,为臣此番南来,却是陪同公布傅侍郎一路勘察青徐南北河道,以观是否可以设法疏通南北,以便我方内核水军更快更安全的穿行于黄淮二水,今日恰是到了滕胡(微山湖)。”
贯通黄淮二水?这不就是京杭大运河的中原河段吗?纪泽心头一跳,却见主司华国水利的傅暢,晚宋滦一步也进了厅,同样是衣鞋沾泥。压下心头狂潮,纪泽笑着招呼道:“傅卿莫要多礼,你二位辛苦了,且先坐下。本王之前还记得你在关中督理植树固土,怎生一转眼又来了青徐,可别学大禹治水,累坏了身体呵。”
“谢大王关心,为臣已然看过关中的水土治理,计划执行状况颇好,并无拖沓偷工之处,呵呵,要说关中百姓此前过得比我华国百姓穷困很多,故而大王愿意出钱雇佣,他们的干劲甚至还要胜过我境内百姓呢。”简单带过关中政事,傅暢不无兴奋道,“大王,适才宋都督所言,乃为臣近期之想,若能贯通黄淮水网,受益者可不光是军方,民间水运乃至水利排涝都将更获其利。”
纪泽自然知晓京杭大运河的用处,即便在海运兴盛的后世,其民用价值依旧不菲。只是,雄才大略的隋炀帝给汉家留下了这一丰功伟业,自己却因开凿它而灭了国,纪某人可没高尚得效仿隋炀帝。于是,他试探着问道:“敢问傅卿,算上劳工薪酬,所费几何?”
“禀大王,青徐之地本就有着沂、汜、魏等水系以及一应湖泊,只需择地二百余里,便可将它们开凿贯通。”盯着纪泽的神色,傅暢略带小心道,“预计两千万贯,大王便可达成这一千秋功业。”
才这么点,岁入的一半而已,难道是某家比那杨广太会挣钱了?心中存疑,纪泽面上却是不以为然道:“若所费仅此,自然修得。对了,能通多大的船只?”
“呃,方才所言乃是一期工程,可通船两千石。”傅暢面色一僵,不无讪讪道,“若想通过万石船只,还须拓宽拓深河道,预计须得追加四千万贯。”
直娘贼,这是跟咱玩先上套再追加投资的把戏嘛!纪泽脑门一黑,却仍满不在乎道:“傅卿未免小家子气,单是贯通黄淮哪够,完全可将运河继续外延,北上抵达蓟城,他日更可南下经邗沟直抵余杭,那才叫千秋伟业嘛。”
傅暢一愣,呆立半天,蓦地双眼放光,搓着手道:“大王果然英明神武,目光高远啊,为臣这就加紧勘察,保证三月之内便做出详细规划。”
“莫急,莫急,本王仅是想想而已,可没那么多钱给你立项。”纪泽连忙摆手,不无解气的坏笑道,“这两年首当开发青徐和关中之地,两年后才有余钱。而且,我华国岁入也不能都用来修运河,每年最多千万贯的富裕,你掂量着筹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