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当然心知有异,但来不及反应,却又见这位执政亲王陡然抽出腰中宝剑来,然后环顾左右,最后颤巍巍指向了身前的完颜奔睹,并厉声而对:“俺听说主辱臣死,诸位,你们固然都是万户、将军、都统、宿将,可但凡还认这大金国是完颜家的天下,便该战场努力,替俺兀术一雪此耻才对!”
其余所有人,包括拔离速,全都懵在那里,唯独完颜奔睹,不顾自己其实比兀术高一辈的事实,直接跪倒在地,抱着兀术大腿,指天赌咒。片刻之后,拔离速忽然起身带头,诸将也齐声呼诺,口称当为魏王雪耻。
就在金军陷入到一场小意外引发的众志成城中时,同一时刻,对岸的宋军大营内,因为黄河一夜彻底封冻而召开了军议的岳鹏举也同样陷入到了愕然之中。
而且,始作俑者,依然是千里之外的赵官家。
或者直说,那个之前许诺过绝不干涉岳飞行动的赵官家,忽然送来十道金牌,以作旨意。
此时此刻,金牌十道,并列于前,而传旨的赫然是十名军中统制官,很明显这些旨意是通过密札渠道,提前送达的。而且这些统制官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以至于捧着绑了金牌的密札匣子站出来以后,都有些恍惚之态。
“金牌无误,而且绝没有十个统制官一起矫诏的道理,必然是官家本意,而看时间,应该是官家在河东知道这边作战计划后的回应。”验明了金牌以后,胡寅黑着脸回头以对。“但依着我看,大战在前,便是官家旨意也不必理会……相隔千里,官家难道还要遥控作战不成?将这些金牌和匣子全都与我,我自来处置。”
坐在正中的岳飞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这事瞒不住人,或者官家用此手段,就是要满营皆知……不打开,营中必然动摇。”
胡寅沉默了一下,然后劈手从最近的一个统制官那里夺来一个跟金牌绑在一起的小匣子,直接扯开,然后取出一张纸条,看了看,便怔在那里。
但反应过来后,就立即捏住那纸条去看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等看到第六个,便懒得去看了,只是连连摇头,气急败坏:“荒唐!荒唐!荒唐!”
众统制官愈发惶然,而田师中没有忍住,上前去开了一个,也是懵在当场,张荣茫茫然之下,只好去看岳飞,岳飞无奈,也只能严肃起身,眯着大小眼,就在胡寅手中,去瞅那些纸条。
而这一看不得了,岳鹏举居然难得当众失笑。
原来,胡寅手中纸条全都是相同的话:将堤上最北一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以迎兀术!不得有误!
笑了一下,岳飞强压笑意,继续正色相询:“胡尚书,官家旨意,总要遵守,只是到底是将那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便可,还是前移十次一百步呢?”
“移一百步,送河道里?!”胡寅气急败坏,扔下那些纸条便走,走了十几步,依然恨恨不平。“军国大事,这般儿戏,正经下一道旨意勉励一二不行吗?而且木匣子不要钱的吗?!”
言罢,其人到底是不能扔下军议,却又愤愤然坐回。
到此为止,满堂轰然,蜂拥来看,上下军官方知旨意之荒唐,稍显释然,但很快却又悚然起来……因为他们马上醒悟,此战不光是东京相公们的授意,便是官家亦尽知此事,且有决意,更知此处军官部队布置,明此时局势要害所在……甚至,如田师中这般人物,已经进一步隐隐约约意识到,为何胡尚书会生气了……官家当日送金牌过来的时候,可未必会知道胡尚书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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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的宋军小队精锐,虽然看起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应该没大危险,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没必要……兀术一边想,一边匆匆与太师奴等侍从登上河堤,准备折返。
而这个动作,反而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那两艘船反而直接朝着这边荡来。
待到兀术来到河堤这一边,也听到了河堤另一侧船只碰撞薄冰的声音,便要翻身上马,可也就是此时,那一边却主动带笑开口了:
“不知是金国哪位将军,夜间不去睡觉,却来河边观景?”
兀术听到对方声音洪亮,言辞从容,知道遇到了宋军大将,却是心中微动,一面上马,一面朝太师奴等人示意。
太师奴等侍从赶紧弯弓搭箭,以防万一,同时亲自取下一面大盾,翻身上马来为兀术遮掩,而隔着一个河堤土坡,对面也是弓弦声、甲胄哗啦声不断,俨然也在准备。
而待太师奴等人预备妥当,兀术方才在马上笑对:“大金国枢密使、魏王完颜兀术在此,不知道是宋国哪位将军,与俺同般情调,深夜临河观景?”
对面明显有些骚动,但很快便立即安静下来,然后之前那将继续轻松笑言相应:“大宋河北路元帅、御营前军都统岳飞在此!四太子,难得相逢,何妨过堤坡这边一叙?”
兀术也是懵了一阵,太师奴等人同样哗然片刻,但很快,兀术便苦笑相对:“早就听人说,岳元帅弓马刀枪,河北第一,便是在军中,也只是因为资历缘故被韩郡王稍压一头……你这般万夫不当之勇,俺此时过去,怕是要被一箭串了……岳元帅若有心,何妨过来这边,俺必定好生招待。”
对面那人,也就是岳飞了,闻言愈笑:“四太子莫要哄我,我便是武艺再强,这般距离,女真重箭吃上一下,不死也要残废……何必自找没趣?”
“也是,也是。”兀术连连颔首,一声叹气,却又若有所思。“若是这般,咱们就不握手言欢了,隔着堤坡聊一聊?”
“聊什么?”黑夜中,岳飞捏着背后硬弓,不知为何反而肃然。“事到如今,四太子要与我讲道理、论时势吗?”
“就算是兵戈相见了,为啥不能讲道理?”兀术不以为然道。“何况,今日夜半堤坡相逢,咱们虽不能蒙面,却也算是难得机缘,而且便是说的不对、不好,也不至于忧心丢了士气、惹来弹劾。”
“四太子会错意了。”岳飞喟然以对。“我不是觉得此间不能说话,但有些话委实没必要多言……女真侵略中国,杀我百姓,劫我财物,毁我城池,夺我疆域……难道还有道理吗?”
“将军上来便是个糊涂话。”兀术冷笑以对。“两河昔日是宋国领土,今日是金国领土,以前你们自称中国,但失了两河还算什么中国,只能算半个中国,反倒是大金国,如今占据两河,建制度、开科举,尊孔而重儒,难道不也是中国之邦吗?”
“狄夷之辈,沐猴而冠,也能称中国?”岳飞状若不屑。
“这就更糊涂了。”暮色之中,盾牌之后,马上的兀术依然不气。“人家契丹人不过据燕云之地,便可称中国大邦,承华夏之统,便是你们也都认了,而大金如今全据两河,凭什么不能称中国?须知道,这正统之源,本在统,不在正……所谓南北朝时,北魏据汉土而汉化,乃为正朔,隋唐承之而统天下,宋齐梁陈之流,则反过来沦为割据逆时之邦,与今日何其相像?便是不论这些,你说我们自方外侵略,可你们大宋太祖行龌龊之事,夺柴氏基业,也配说大金得国不正吗?”
“四太子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出乎意料,岳飞居然坦诚。“但说到这里,飞也不能不与四太子说个清楚了……你说正统之源在统不在正,那敢问,女真窃据两河,视民为奴,厉行酷法,使百姓不惜抛家企业,或南渡求生,或反上太行,皆不下百万之众难道是假的吗?更不要说,你们曾在此地屠戮为常,使四野腥膻……这也算统吗?”
“那是初来,一国之兴,难免刀兵之事,大金也是一日日方成的。”兀术脱口狡辩,但刚一出口就后悔了。
“所以,四太子以为金国屠戮难免,而大宋一百多年前得禅位而不正?”岳飞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