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天的轰鸣之后,源为义慌乱从紫袍大法师的帐中狼狈逃出,而武士的本能让他以尚能使用的左手牢牢握住了一个棒槌……那是大慧法师刚刚在帐中帮厨房砸年糕的……军中颇有御营左军是南方人。
不过,此时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源为义拎着棒槌在前,大慧和尚空手在后,二人摇摇晃晃,如痴如醉走出营帐,只见满营满帐全都是四处奔跑的民夫、辅兵!
源为义瞥了眼大营西北方向的不明所以的超大云朵,也不管人家大慧法师懂不懂日语,直接回头,用日语奋力相告大慧法师:
“法师,这不是地震就是火山,我是见过的,咱们速速去护卫官家!”
饶是大慧和尚佛法通天,顺口溜的本事更是通天之上,此时也茫茫然惶惶然,只是本能跟着前面那个好学的日本武士一起向前罢了。
然而,走不过半刻,刚刚出营,耳鸣大约消失,神智微微回复,忽然间,数十号角齐齐忽然自四面奏响,这是行军进发向前的号角。闻得此声,所有慌乱之人,包括部分尝试往营中扎的列队甲士,一起循声而望,却在慌乱之中瞥见将台之上,龙纛陡然拔起,然后向前缓缓移去。
继而,无数声响自将台上传来,却是将台上的御前班直全都在叫嚷嘶喊,一开始还显得纷乱,但随着龙纛向前数步,声音却又渐渐整齐,大慧和尚听得清楚,将台上的班直都在喊——“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大慧喏喏重复了数遍,同时脚下踉跄,却是双手合十奔跑向前。“城破了,官家出阵了……官家出阵了!”
非只如此,也就是同时,漫天遍地,整个太原城四面似乎都渐渐来喊——“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而且那些在城南营前列阵的甲士,数以万计的甲士,持长枪的甲士、持长斧的甲士、持弓弩刀盾的甲士,也都纷纷和大慧和尚一样,随着龙纛的运动方向转向而去,也就是朝着太原城西侧蜂拥而去。
大慧和尚和尚在茫然的源为义自营门内而出,迅速跑到了将台侧下,却见到龙纛之下,果然是赵官家本人,也不着甲,只是一副戎制棉衣,双手不知为何,居然泛着油光,摊在两侧,也不持刀剑,也不上马,也不拈弓,只是缓步往前,却又坚定异常,正准备走下将台。
周围无数近臣、班直簇拥在周围,踉跄而又急匆匆迫不及待一般向前不止。
地位最高的,当然是黄脸的吴玠和黑脸的王彦,二人全副武装,一人横刀,一人抚剑,分左右而立,官家行一步,他们便向前三步,然后又调转回两步,只是居高临下,朝着所有目视可及的台下军官、甲士传军令不停:
“城破了,官家出阵了!跟上来!跟上来!”
吴玠、王彦如此,二人以下,仁保忠以及无数近侍班直,也都仿效起来,如此作态。唯独杨沂中、刘晏却只是沉默不语,乃是一前一后,随赵官家亦步亦趋,范宗尹、梅栎、虞允文等文臣也居然在后,却只是踉跄步行跟随。
平清盛也在其中,他回头相顾,看到源为义在那里,却又不顾一切用日语失态大喊:“城破了,官家出阵了!为义公,跟上来!”
这下子,源为义终于明悟,急忙向前,但此时早已经失态的他根本来不及多想,满心满眼都只有追上那位官家这一个念头,居然不晓得要绕开将台从前方跟上,反而是拎着棒槌,拽着伤着的右臂,试图从一条直线爬上将台,却当场跌落。
而大慧和尚此时似乎也犯了糊涂,非但没有指路,反而从下面托起源为义,将对方拖托上了将台台阶,然后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
登上早已经光秃秃的夯土将台,源为义本能扫视四方,而入目所及,却见到四面八方俱是宋军旗帜,俱是宋军甲士,这些宛如铁流一般的当世精锐,不顾一切,自四面一起涌上,而甲士之后,无数身着红衣的辅兵和民夫也如发了狂一般从营中涌出,紧随其后。
所有人都在重复那两句话,所有人都在高喊着那两句话,仿佛这两句话有什么魔力一般。
营盘、城池、闪光的封冻河流,白茫茫的雪地,无数翻腾的甲士铁流,还有铁流之后的赤潮,以及还那面缓慢却坚定向前的龙纛。
再度将焦点集中到那面龙纛上后,源为义即刻拎着棒槌向前追去,同时脑中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烈念头——这才是武士,真正的武士!这才是战争,真正的战争!这才是皇帝,真正的皇帝!这才是世界,真正的世界!
自己前半辈子,到底在做什么?给那些只会上自己女儿和孙媳妇的贵人当狗吗?!
然而,呼之欲出的愤懑与激动的念头,化为声音,却只是语调怪异的那句话——“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拎着打年糕棒槌的源为义奔跑向前,疯了一般追着赵官家的龙纛朝着那个巨大云朵一般的硝烟下方,也就是城西偏南处而去,然后终于跟其他的日本武士、蒙古王子、党项辅兵、吐蕃骑兵,以及真真切切近十余万众的宋军甲士、汉儿民夫一起,化为巨大潮流中的一部分。
而就在源为义迫不及待的融入时代的同一时间,头发都已经有半寸厚的大慧和尚却怔怔立在将台上,双手合十,盯着那朵硝烟,以及硝烟下的城池还有龙纛,闻着那个味道,然后稍显犹豫。
聪明如他,已经结合着数年前阅兵的传闻,当场反应了过来,然后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于是,他开始本能的畏惧与犹疑……因为这股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他不知道该不该诞生,而龙纛下那个如此娴熟掌握这股力量的皇帝也太强大了,强大到他不知道那个人将来会倚仗这股力量做出什么难以描述的事情来?
但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却也在跃跃欲出——这不就是佛祖让他来看的缘法吗?
这种力量不是已经诞生了吗?
事到如今,难道要畏惧和逃避已经存在的事物吗?
已经存在的事物,是孽障也好,是福报也罢,身为修行之人,难道该躲避吗?
带着某种决意,大慧终于再度移动了脚步,却也念出了战场之上,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
正所谓:
“身口意清净,是名佛出世。
身口意不净,是名佛灭度。”
“快回内城!”
似乎是被大慧和尚的顺口溜给恢复了清醒,太原南面关城上,攀着城垛、胸口发闷的完颜折合猛地看向了身侧的猛安。
而那名猛安面色苍白,口念佛号,却状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