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降临。后苑中的宫灯,一盏接一盏的被点亮。没有多久,整个后苑,就变成了灯海。很快,就连内池沼中,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烛光,随波而动。赵煦站在太清观的阁楼上,远远的望着后苑的内池沼。那是数以百计的船灯,正在被人放流。赵煦知道的,这是宫中的宫女和低级内臣们,正在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对家人的思念,放流出去。“大家,三位县君,已将延春阁打扫干净了。”刘惟简悄然来到赵煦身后,低声禀报着。“哦!”赵煦回过头来,看向比上次又苍老了几分的刘惟简,柔声道:“辛苦老钤辖了。”“不敢,这是老奴的本分。”刘惟简低着头答道。赵煦笑了笑,便看向了跟在刘惟简身后的三个少女。文熏娘、狄蔷还有孟氏女,当即就盈盈一福。赵煦道:“三位县君,随朕一起,去给慈圣光献皇后磕头吧。”太清观是供奉历代去世皇后遗物之地。其中的延春阁就是赵煦的父皇,专门给慈圣光献皇后辟出来的遗物供奉之所。他在世时,每每心情不好,就会来此看看慈圣光献的遗物,看着供奉于此的慈圣光献遗物发呆。而赵煦的父皇,在慈圣光献去世后,就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根据赵煦上上辈子所知,,他在中风瘫痪前,专程来过这里。所以,延春阁实际上也就成为了赵煦的父皇生前最后的活动之地。赵煦一直想要来这里看看,看看这个他父亲生前最后来过的地方,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今天趁着太皇太后圣节,才终于被两宫遣来此地,带文熏娘三女来瞻仰、朝拜慈圣光献的画像。步入延春阁,赵煦就看到了,慈圣光献的画像,被供奉于阁中。画像上的慈圣光献,身服翟衣,头戴凤冠,端坐于上,慈祥而温柔。画像两侧,有着曾巩撰写的挽辞。其词曰:山河德履孚潜显,江汉仁风被迩遐……又曰:祖烈鹰扬终食冀,家声泉涌旧兴谯……赵煦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跪倒蒲团上,认认真真的对着画像叩首而拜,道:“曾孙煦恭拜慈圣光献皇后神灵。”礼毕,他站起身来,接过刘惟简递来的信香,点燃后插入香炉。在他身后,文熏娘三女恭恭敬敬的磕头再拜:“臣妾等恭拜皇宋慈圣光献皇后神灵。”做完这些事情,赵煦就带着人,恭恭敬敬的退出了这延春阁。两个慈圣光献生前重用的老女官,从阁中出来,恭恭敬敬的将合门关上。赵煦看向文熏娘、狄蔷以及孟氏女。“尔等记住,往后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来此上香。”“诺!”三女似懂非懂。赵煦知道,走完这道程序后,三女都算是未来的赵煦后宫妃子了。这是封建礼法的一部分。拜了祖宗了,就是我家的人了。从太清观下去,两宫派来的人,已经在太清观下提着灯笼等着了。“粱惟简。”赵煦招招手。粱惟简立刻提着灯笼近前来:“大家有何吩咐?”“命妇们都入宫了没?”赵煦问道。“一早就都从宁阳门入宫了。”粱惟简微笑着回答。“嗯!”赵煦道:“摆驾玉华殿。”“诺。”……玉华殿,熙宁四年始建,乃为帝后游乐之所。所以规模并不大。不过一山亭、一合、一殿而已。赵煦到的时候,玉华殿外的露天花苑,已被来朝的命妇们,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皆是翟衣花冠,霞披翠珠的县君、郡君。当赵煦在御龙直们护卫下,进场的时候,所有命妇,纷纷上前,在道路两侧盈盈一福:“臣妾等恭迎官家升殿。”赵煦没有回应,只是带着人一路向前,到了基春殿前时,守卫在此的御龙骨朵直的禁卫们,便将一面面用绛帛制成的黄旄仗,在殿前的台阶上次第张开,视角效果一下子就拉满了,气势更是颇为不俗。有那么一点,现代国家元首检阅仪仗队时的味道了。这是鸣仗仪式,唐代天子正衙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入宋之后,随着日朝制度罢废,赵官家们不再坐衙,鸣杖礼自然也就没有了。但元丰改制的时候,又将其复活。不过,依旧很少使用。一般只有每年文德殿的正旦大朝,才会启用全套的鸣杖礼。那是一个很恐怖的规模。单单是作为绛引幡的旗帜,就需要数百面,分为五个不同的仪仗队伍。最少都需要一千多名禁军来组成鸣仗仪式。所以,现在用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小型的鸣杖仪式,只有两百多人,几十面黄旄大仗。这是皇城司为了讨好太皇太后,刻意安排的环节。不得不说,鸣杖礼确实很帅!赵煦一路向前拾级而上。那一面面绛引幡随着他的前进而不断升起、落下。仪式感和氛围,顿时拉满,让走在其中的赵煦,肾上腺素加快分泌,整个人都有点亢奋,颇有种朕已手握日月乾坤,随时可以踏遍万里山河的感觉。这也难怪,历史上的赵佶,会在掌权后,迫不及待的恢复全套的鸣杖礼,然后超级加倍——变成了一个需要五千多人的超级仪式!……赵煦步入基春殿,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生母皇太妃朱氏。在朱氏身旁,许久未见的国婆婆,迎上前来:“官家安好。”“婆婆安好。”赵煦微笑着,看向了国婆婆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姑娘。这是赵煦的胞妹,也是他最小的妹妹,如今才一岁八个月的皇十女。赵煦伸手摸了摸这个妹妹可爱的小脸蛋。小家伙睡的很香也很乖。“过些时日,该请大宗正给十娘取个好名字了。”赵煦笑着道。“太妃娘娘言,最好还是请皇太后娘娘赐名。”赵煦不置可否,道:“也行。”朱氏听着,开心不已,在旁边道:“还是得请官家到娘娘面前求这个恩典。”“嗯!”赵煦看向朱氏,点点头,应承了一下来。然后他就问道:“姐姐近来可好?”朱氏忽然听到赵煦的关心,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下意识的捋了捋额前的发丝,道:“我在宫中,一切都好,官家好好将息自己的身体就是了。”“近来,我听钱太医言官家旧疾没有再犯,心里面实在高兴,前些时日还去开宝寺里进了香,在佛祖前祷告……”“就是……”她看了看赵煦的神色,小心的说道:“我听开宝寺的僧人言,朝中近来似乎有些不太敬佛的杂音……”赵煦听到这里,眯起了眼睛,然后开口说道:“姐姐礼佛是好的。”“但,出家人四大皆空,为何要议论朝政呢?”朱氏顿时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连忙不再说话。赵煦看着朱氏的模样,在心里面叹了口气。他知道的,朱氏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任何政治敏感性。但她人极好,对谁都很和气。她就是那种很典型的,逆来顺受型人格。所以,她和谁都和的来,甚至可以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宫廷中,与那些在一个生态位上的妃嫔,处成闺蜜。邢妃也好,林妃也罢,都和她关系不错。赵佶的生母陈氏,更是想过将赵佶托付与她抚养。也正是因此,朱氏很容易被人利用。她太相信别人了!“姐姐往后出去礼佛、敬佛,就不要听那些僧侣胡言朝政了。”“国家大事,岂是他们可以随便非议的?”“我知道了。”朱氏在赵煦面前低下头去。就像是个做错了的事情孩子。看着多少有些荒唐,可这却是朱氏的性子。这可能是她当年在任士清家里时,被规训出来,也可能天生如此。她总是下意识的寻找着一个依靠,然后顺从对方。在任士清家里,她对任家人百依百顺。入宫后,对赵煦的父皇也是百依百顺。现在,对赵煦这个儿子以及掌权的太皇太后、皇太后,依旧百依百顺。赵煦只能说道:“这些事情就不说了。”“十三郎跟五娘、八娘呢?”赵煦问道。“方才去和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了。”朱氏答道。“哦!”赵煦点点头:“我先去给太母、母后请安,过些时日,再去阁中看望姐姐。”“嗯。”朱氏听到赵煦‘过些时日’看望她的承诺,顿时开心起来:“官家来前,派人知会一声,姐姐好给官家做些吃食。”“嗯,我会让人知会刘惟简的。”刘惟简,如今虽然被赵煦安排,负责御药院,但他同时依旧兼着皇太妃阁的差遣。这个安排,不止是方便朱氏,以便她在物质上得到充分满足——而朱氏只要物质上满足了,精神上也会跟着满足。辞别朱氏,赵煦走向殿上,那帷幕落下之地。脸色却多少有些难看。“大和尚们,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啊!”他本以为,前些时日,愿成僧这个出头鸟,被抓进了司录司的大牢后,这些大和尚该消停了。哪知道,他们还是在想方设法的想要搞风搞雨。那这就怪不得赵煦了。“冯景。”赵煦对着一直在他身后的冯景吩咐了一句:“记下来,过两日朕出幸开封时,安排司录参军在梅花厅中入对。”“诺!”……赵煦走入帷幕中。在帷幕内的妃嫔们,纷纷起身,行礼相迎。几位太妃,也都微笑着起身。赵煦赶忙说道:“诸位娘娘不必多礼。”正说话间,他的弟弟妹妹们,就已经围了过来。七八个小孩子,可可爱爱,天真灿烂的来到他跟前,按照着礼仪,拜道:“臣弟等恭祝陛下圣躬万福。”“免礼。”赵煦微笑着蹲下身子去。然后准确的从人群中,找到了他最喜欢,最宠溺的胞妹浑国公主,摸了摸她乌黑柔顺的小脑袋。“五娘最近可有好好吃饭?”小姑娘抬起头,答道:“回禀皇兄,我最近一直有在好好吃饭。”赵煦又看向在人群里面的一个瘦弱身影,问道:“九郎呢?可有认真吃饭?”赵佖听到自己长兄的关切,当即抬起头:“回禀皇兄,臣弟谨遵德音,如今每餐都要吃一大碗饭。”“善!”赵煦满意的点点头。所有弟弟里,最听话、最懂事,同时也对自己的身份角色,认知最清楚的就是大宁郡王赵佖了。与所有的弟弟妹妹们都打了一遍招呼,赵煦甚至捏着鼻子,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关爱弟弟的哥哥,去看了看一直被邢妃抱着的赵佶。做完这一切,赵煦才来到两宫面前,给两宫问了安,也给陪着两宫的各位仁庙太妃们问了好。他这才坐到了两宫身边,而随着他坐下来。朱氏也带着国婆婆进了帷幕,来到了两宫身边。向太后见状,当即命人,在她身旁下首的地方,给朱氏准备一个位子。朱氏想要推辞,却被赵煦拦住了:“既是母后的恩典,姐姐受着就是了。”这话一出,朱氏立刻乖乖坐下来。向太后见着,内心无比欣慰,一种名曰安全感的情绪,充盈其中。这个时候,宫中大燕,也随之开始了。帷幕中,顿时安静下来。一队又一队的命妇,开始被人从殿外带着,入殿来给太皇太后贺寿。首先,自然是徐王颢、荆王郡家里的命妇,以及太皇太后唯一在世的女儿冀国大长公主。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女儿还有媳妇,非常开心,在受了她们的拜贺后,就命人分赐帛布、锦缎。又给她们赐座,许她们坐到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以表恩宠。向太后也赐给了她们金银器物,同时勉励她们一番。赵煦则起身,与她们见了礼。在这些人之后上殿拜贺的,自是宗室家里的命妇,主要都是濮王系的近支。好多人,赵煦也是第一次见。譬如说,英庙唯一还在世的胞妹建安郡主——这位嫁给了章献明肃的外家刘家,也就是前夫哥的次子刘从广的儿子刘承绪。刘承绪如今以礼宾使、嘉州刺史,为提举汴京左右福田院。福田院,你可以理解为北宋版的社会福利院。主要收容在京孤寡残疾,不能自食其力的乞丐。这是英庙一脉的产业。准确的说此乃应英庙生母游仙县君任氏生前的请求而于英庙即位后在汴京创办的福利机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那位游仙县君任氏的出身,极为卑寒!她小时候家里遭了灾,一家人只能到京城讨生活。但,因为没有产业,可能也不懂什么手艺,一家人衣食无着,只能乞讨为生,过了一段很长时间的乞讨生活。最后,那位游仙县君任氏,因为机缘巧合,被选进了濮王府,然后就被赵家头号种马,子嗣数量天下第一的濮安懿王看中了,纳为妾室,从此富贵起来。可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在儿子当了皇帝后,向其提出了这唯一的一个请求。当然,也有传说,是因为那位游仙县君,曾向佛祖许愿,若英庙可以承继大统,那么就要在京城‘典丐者千人’。总之,事实就是从治平元年以后,开封府每年都要拨款八千贯与福田院,用来救济在京孤寡乞丐。至少别饿死人。而福田院,也一直是在英庙的同胞兄妹手中控制。元丰三年,英庙的胞兄镇安军观察留后赵宗衮去世后,这汴京福田院,就落到了英庙的胞妹建安郡主手中了。估计得等刘承绪夫妇去世后,这个系统才有可能回到开封府控制之下。赵煦即位后,也关心过一回福田院。发现,福田院的运转,还算良好。至少,福田院里是真的一直有在收容、帮助那些外地入京的乞丐。给他们提供一个可以蜗居的住所——虽然很拥挤。让他们能有一碗稀饭吃——听说很难吃,而且很稀。但,在北宋,你还要什么自行车?于是,也就不再关注这个事情了。所以,赵煦在轮到建安郡主的时候,特别起身避让,表示不敢受其礼。这可不仅仅是真的姑奶奶来了。还是大宋的头号慈善事业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