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泰明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只,做工精良的碧玉宝盏。然后又看了看,端坐在那凉亭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小皇帝。他不大确定对方的真实态度,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外臣斗胆,请陛下告之,大宋需要翡翠几何?”赵煦笑起来:“这做生意嘛,当然是越多越好。”说到这里,赵煦微微昂起头,无比自信,也无比骄傲的说道:“我大宋富有四海,朕的财帛,数之不尽!”活脱脱一副人傻钱多的狗大户形象。这就让高泰明有些搞不清楚了。这宋庭的小皇帝,到底要做什么?他有何意图?不过有一点,高泰明无比确信——这就是宋庭的富裕,此事天下皆知。不夸张的说,大宋这个巨人身上拔一根毫毛,都够大理国上下享用好几年的了。所以,若宋庭真的只是想要翡翠,那宋庭确实是有这个胃口,可以包圆了大理、蒲甘的所有翡翠。于是,他试探着道:“外臣斗胆,不知陛下,愿赐下国多少财帛以购这翡翠?”赵煦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眯起眼睛来。“高卿且起来说话!”连声音都变得无比亲热起来。高泰明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巍颤颤的站起身来。然后,他就听到了小皇帝的声音:“冯景,给高爱卿赐座、赐茶。”“诺!”便有着人,搬来一条椅子放到他身后,又奉来一盏煮好的茶汤。“高卿且先喝茶。”赵煦摩挲着小手:“这是今年建州的北苑茶园新出的御茶,香味浓郁,味道醇厚,非一般人可以尝到。”高泰明那里有喝茶的心思?端起茶盏,只随意的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赵煦见着,微笑着道:“方才高卿提及价格一事,此事,朕会着有司,与卿好好商谈,定不会让卿以及大理失望。”谈价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赵煦是皇帝,皇帝要做的是掌舵。从战略上确定大方向,然后想方设法,引导一个部门或者整个国家,向这个方向发展。其他事情,就不是他该管,或者说可以管的了的。高泰明楞了一下,旋即便听着赵煦道:“朕想和高卿谈的是,如何交割。”高泰明抬起头来。“高卿听说过,如今宋辽两国之间的贸易方式吗?”高泰明点点头,宋辽交子贸易,是他这次来到汴京打探到的最震撼的情报。宋庭将本该支付给辽人的岁币,作为准备金,发行交子。于是,像变魔术一样,凭空变出来三百万贯的交子。两国贸易,因此激增。此事,让好多人都心动。毕竟,这宋庭的羊毛,谁不想薅呢?难不成?高泰明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旋即他的亢奋被理智压抑下去。大理,小国而已,何德何能,配和辽国一样,享受这样的待遇?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大国礼下小国,还开出看似无比优厚的条件。对小国来说,这极有可能,不是幸运,而是灾难。最典型的例子——假道伐虢!晋国君臣,以宝马、美玉贿赂虞国借道伐虢。结果回程的时候,顺手将虞国灭了。送出去的宝马、美玉,再次回到晋国手中。大理虽然偏居一隅,但高泰明作为下一代高家继承人,自是熟读史书的。但他也没有当面拒绝的胆子,只能小心翼翼的道:“陛下之意是?”“朕打算借鉴宋辽交子贸易的制度……”宋辽今年的交子贸易额,如今已经差不多全部完成了。是的,短短数月之间,辽人三来汴京。每次都是大手笔的采购到耶律琚这次来,提出的订单,就已经将今年的交子额度全部花光了。辽人的贪婪和穷奢极欲,让人赞叹。其中的腐败,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但不管怎么说,宋辽交子贸易,为市场提供了三百万贯的金融润滑。同时,还极大的提高了宋辽的经济贸易往来水平。做到了大宋满意,辽人开心。双赢!所以,赵煦已经可以开始尝试,扩大交子的发行量了。靠着一个辽国,交子的发行空间还是有限。但赵煦又不想给西夏,就只能想方设法的拓展新的市场了。大理就不错。以现在来说滇马就是一种大宋很需要的资源。可是通过茶马贸易,一来很繁琐,二来贸易规模始终受限。一年撑死也就几千匹滇马的贸易量,实在无法满足大宋的胃口。必须,找到新的市场痛点,直击用户核心需求,打通关键节点,塑造全新生态。只是,看着高泰明的神色,赵煦也反应过来了。于是,他轻声道:“卿不必担心,朕给大理国的是一个基于交子贸易的选择。”“大理国可以选择在每次贸易结束后,运回铜钱、丝绸、茶叶……”“也可以选择,将之折算成铜钱,朕会命有司,专门为大理印制一种大理交子。”“贵国商贾,持此交子,则可以在大宋榷市之中,采购所需的商品。”这就又是在薅现代那个已经解体的国家的羊毛了。一个原始的简易版本的经互会的特色卢布记账制度。所有交易,都只会发生在指定榷市之中。两国贸易也是在榷市结算。当然,这只是为了让大理放心的手段。等他们适应了之后,就可以趁势推出可以自由流通的交子。这样,大宋的交子,就可以进入大理。然后,发生的故事,就无需赘言了。高泰明咽了咽口水,明显动心了。因为这个协议或者说条约,对高氏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因为,如此一来,高氏就有机会和可能,主导与宋庭的贸易。甚至利用这个权力,反过来,胁迫国中的反对势力。只是……高泰明心中还是有些担心和犹豫的。这个时候,赵煦在天平上放下了一块足以让他不顾任何危险的砝码。“若此事能成,朕会命有司,在大宋遴选高僧,前往大理传法。”“同时,朕还可以接受一部分大理僧侣,入朝求法、学法。”大理国,以佛教为国教。僧人的地位极为崇高,段氏国王,历代都有出家的。然而,大理国僧人的水平,却只能说一言难尽!在宗教领域,他们现在既无法对抗蒲甘的小乘佛教,也对抗不了高原的乌斯藏正在兴起的红教、噶当派。所以,只能缩起头来当乌龟。但若可以从大宋,延请高僧来到大理传法、弘法。并以高氏的名义,来资助这些高僧在大理的活动。那么高氏在国中的地位,岂不是……更重要的,还是可以向大宋派遣僧人求法、学法。这就真的拿捏住了高泰明。因为,这意味着,高家不仅仅可以得到来自大宋高僧的支援。同时,也具备了自己造血的能力。在大理国这样崇佛的小国,一个背靠着中央王朝,有着中央王朝支持,同时还能逢迎中国高僧,并选派僧人求法、学法的权臣家族。想要篡国,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这对高氏来说,根本无法拒绝!高泰明没有多想,当即就跪下来,无比感激的说道:“陛下降隆恩于大理,外臣感激不尽,必百死以报陛下今日之德!”赵煦微笑起来。经济、文化、宗教、金融……四管齐下!不怕大理不入瓮!因为这是阳谋!即使高家拒绝了?也没有关系!因为下一个更乖——段家也好,杨家也罢,甚至董家都行。这些条件开出去,赵煦就不愁找不到肯合作的。……送走高泰明,下诏让刑恕接手其后的相关条款细节谈判,时间差不多也到了中午了。赵煦循例先到庆寿宫,给太皇太后问了安,然后又来到保慈宫,陪着向太后吃了午膳。吃了午膳后,文熏娘就奉向太后旨意,与狄蔷、孟氏女,领着三队小姑娘来到赵煦面前见礼、问安。这些小姑娘,都是这次太皇太后圣节入宫的宰执、勋贵、外戚家里选出来的。她们的身份,比之文熏娘、狄蔷、孟氏女,自是差了不知道多少。首先,她们入宫的身份是红霞披,没有品级,仅有微薄的俸禄。其次,她们也不可能像文熏娘、狄蔷、孟氏女那样有机会和赵煦日常接触。她们入宫后,会在两宫身边跟着那些年长的女官学习一段时间。然后才有机会和可能,在未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或者父辈的努力,进入福宁殿。等于说,这些小姑娘们大部分都是入宫来给老赵家自带干粮打白工的。但,即使如此,为了这个机会,她们背后的家族,付出了无数努力。“妾等恭祝官家、娘娘圣躬万福。”“免礼!”向太后看着她们,微笑着说道:“都起来吧。”赵煦则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而那些小姑娘们,则是恭敬的再拜三拜,然后就被人领着退了下去了。她们的身份和地位,还不够到赵煦面前来。这个插曲之后,赵煦就在保慈宫里,午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在他床前坐着的却是孟氏女。显然,她是向太后安排来的。孟氏发现赵煦醒来,当即柔声问道:“官家可要臣妾侍奉?”声音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温婉。赵煦看着她,这个他上上辈子的元后,最终被他无情废黜的女子。孟氏的年纪,比文熏娘要大一岁多,比狄蔷更是大了将近四岁。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她下个月就要满十三岁了。所以,她现在和赵煦记忆中的孟皇后模样已经有六七分相似了。老实说,孟氏的模样,算不得漂亮。但她有着一种让人看着很舒服的气质。就像个邻家姐姐一样,总是让人很放心,与她相处,总是能让人很舒心。因为,孟氏的性子,其实与赵煦的生母朱氏还有向太后都有些相似。她和朱氏一样,无条件的信赖和依靠着自己的丈夫,以至于到了天真的地步!也和向太后一般,对权力没什么渴望。正是这个性子,让她遭遇了灭顶之灾。赵煦脑海中,回忆着上上辈子,孟氏被废前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一场典型的冤案。朝野内外,包括赵煦自己都知道,她是冤枉的。毕竟,赵煦又不是瞎子、聋子。梁从政在刘氏授意下,把坤宁殿内外的女官、内臣,全部抓起来拷打。直接把人打到断肢残躯,才勉强拿到了几份自相矛盾的‘皇后诅咒官家’的口供。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赵煦眼皮子底下,他能不知道?然而,孟氏被废,是大势所趋。朝中的章惇,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旧党赶尽杀绝。作为太皇太后所立的皇后,孟氏必须废黜。不废的话,万一将来生下皇子,就是嫡长子!新党大臣们,恐怕根本睡不着。宫中的刘氏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当时刘氏已经怀孕,而孟氏生的公主不幸夭折。所以,作为皇帝,赵煦没有任何负担的就放弃了这个太皇太后硬塞给他,违背他意愿,用来羞辱他的工具人皇后。脑海中,回闪着孟氏在坤宁殿中绝望抽泣的模样。“延长县君。”赵煦站起身来。“臣妾在。”“县君叫什么名字?”赵煦问道。“臣妾贱名:卿卿。”孟卿卿柔声的说着,然后走上前来,开始服侍赵煦穿衣。她依然和记忆中一样的温婉。赵煦没有在说话,只是任由孟卿卿给自己穿戴着衣服。等到穿好,他才轻声道:“有劳县君了。”他现在的心态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对孟卿卿多少有些愧疚——当然,他从不后悔就是了。另一方面赵煦发现,他其实内心是接受孟卿卿出现在他的身边的。不然,他其实已经可以拒绝的。“是因为上上辈子相处了数年的缘故吗?”赵煦想着,他自己也搞不懂,这是一种什么心态。占有欲?还是某种情怀?赵煦微微摇头,懒得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带着孟卿卿出了内寝,到正在批阅奏折的向太后处请了安。赵煦便离开保慈宫,在燕援率领的御龙直护卫下,来到了崇政殿。今天下午,他还要接见一个人。来朝的交趾王弟、崇贤候李太德。这是一场很重要的会面,不仅仅关系广西、安南地区的未来。也可能关乎整个东南亚地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