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可笑他自认清白坦荡、顶天立地活了二十余载,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向来平息他的怨怼、包容他的过错、引领他的脚步的,并非家中亲长、也并非书中圣贤。
而是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迈着步子走在他身前的“妹妹”。
他是因为她,才有幸成为今日的自己,成为“程六出”的。
第章寒宵尽
身体好似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程荀眼前不断闪回着似曾相识的画面。
一时是金佛寺藏书阁内被推倒的书架,一时是紘城内奔走逃亡的百姓,一时又是城门下火焰裹身、挣扎扭曲的人影。
焦灼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咽喉、缠住她的躯体。在灭顶的窒息感中,她拼命呼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还不能死。
在几近脱力的挣扎中,身体不断下沉,黑暗中终于隐隐传来了几声回应。
那声音沙哑而缥缈,她却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迎着浪头,咬紧牙关,向上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天光大亮。
从无边黑暗的梦境中脱身,程荀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怔许久,终于记起闭眼前的一幕幕。
通知百姓去孙府躲藏……鞑靼攻破南城门……呼其图……
还有那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她恍惚许久,这才猛地回过神,费力地看了看周遭。还是她的卧房,屋中一切正常,没有被人翻动、侵入的痕迹。再低头,身上的衣裳也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寝衣,并非记忆中那件沾满血迹的外袍。
若非身上处处传来的疼痛,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清晨——她睡了个自然醒,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粥菜,贺川陪妱儿在院中玩雪。
她迷迷糊糊地想,她还活着?鞑靼人没有攻进城中?
“……阿荀?”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修长、脸上胡髭杂乱的男人,他端着一盆水与干净的棉布,站在屏风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模样憔悴得有些滑稽。
她眨眨眼,半晌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晏决明。
“你……”
她嘴唇翕张,刚从干哑的嗓子眼找到声音,就见晏决明丢下了手里物件,立时奔到她面前。他脸上混杂着惊喜与不可置信,一双疲倦得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疼不疼?”
程荀从看见他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了底,闻言甚至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
“……这不是,还能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