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她一直和小宝住东厢房。
她在堂屋里静立片刻,跪下来冲床磕了个头,又冲案上的牌位也磕了个头。
然后出门,看了眼院门,院门还好好地闩着。
她从柴堆旁边拎出了一把锄头,在院里那株葡萄藤下面小心翼翼地刨挖起来。
刨了有一尺半深,一块布头从土里露出来。须沐寒又绕着布头刨了几下把它完全挖出来,拎在手里。
那是个布袋子,她把它拎到东厢房,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须秀林的书桌上。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银角子。
总共有二十六两银子,沐寒心里有数。
她平日里为了省灯油钱,就是在这摆个凳子做针线,银子就踩在她脚底下;须秀林从没想到自己女儿日日做活的地方还另有玄机。
这钱当然不是须沐寒自己赚的,她手艺一般,做鞋就是赚辛苦钱,须秀林每月给的家用初时还够她支撑家里,可等后来她长大小宝也长大,须秀林给的银钱却还是那些,只够家里半个月的使费,她卖鸡蛋做鞋赚的那些钱,也就勉强够补贴家里的日用开销。
这是须奶奶留的私房。
当初她大哥丢了,家里发悬赏,她奶奶拿了四十八两银子,这不是小数目了,须秀林自然觉得母亲过身后除了棺材本就没留下私房钱是很正常的。
但须奶奶除了给自己留了二十两的老衣钱还给孙女留了一笔嫁妆钱。
须奶奶是儿媳妇断七那天夜里没的,临走前半个月左右,她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有天须秀林不在的时候,她就拉着须沐寒说了好多话。
她一直在给自己的一对孙子孙女攒婚嫁资费,给孙子攒的四十八两已经够数了,取的是四平八稳的意思,只可惜她福薄没能享上孙子孙媳妇的福。她又说那四十八两已经拿去找孙子了,给孙女攒的嫁妆钱只攒到二十六两,她原本也想着凑成四平八稳四十八两的,如今还没凑够数,但她也没给别人。她给谁攒的钱那就是给谁的,别人都不该动。
那天也巧。
是小宝满月。
因着孝中满月,自然也没给办满月酒,须奶奶也病了很久了,人也昏沉了,但……这个一世精明要强的老妇人也不该完全没注意到那日是孙子满月。
但她那天甚至一句话都没提小宝。
她精神不济,那天却拉着孙女说了一下午的话,说了自己青年守寡的艰难,说了和独子相依为命的时候,说了大孙子小时候,说了儿媳妇刚进门的时候,说了孙女以后该怎么办,却一句都没提小孙子。
……她是怨这个小孙子呢。
须沐寒能隐隐约约地猜到祖母的想法。须家连连出事,是她娘亲命硬?然而秀才娘子嫁过来十三年,须家一路顺风顺水,要是妨克,早该出事了。倒是这小孙子……小孙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大孙子就丢了,大孙子死讯传来当天,小孙子就早产出生了;小孙子一落地,儿媳妇就撒手人寰了。
在须奶奶眼里,这个小孙子,须家现在的“独苗”,才是克这个家的人呢。
须沐寒心里对弟弟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想法。这个弟弟她抱身边养了快四年了,她当初不过是一个七周岁的孩子,能坚持到现在,也和家里有个更弱小的小东西要傍着她才好活命不无关系。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的,处境艰难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轻装简行都很难跨过那个坎,但拖个只能带累自己的累赘却反而能咬牙迈过去了。
她对小宝的感情,也不比她对早夭的大哥差多少了。
如今拿了奶奶给她留的嫁妆钱去保以后会留给小宝的田地,也希望奶奶别生她的气——这也是须家最后的田地了。
须秀林那句话没说完,但她也明白他要说什么。无非是“小宝还是个呆傻的,如果手里连好点的耕地都没有,以后莫说婚娶,就连吃饭都艰难”。
呆傻……这词他念过不下百十次了,他也真舍得说自己儿子。就算说小宝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也比说他是个傻子要靠谱。他对自己的儿子一点了解都没有,到现在还在和外人一样觉得小宝是真的傻,而不是反应慢且乖巧听话。
须沐寒摇摇头,从里面拣了几块银子出来,掂着觉得自己拿了差不多十两,然后才把剩下的十六两左右的银子在须秀林书桌上拢成一堆。
须秀林今天敢卖女儿,明天就敢更过分。须沐寒的脑子比须大哥也没差多少,这会儿已经想出了法子要折腾自己老子了。
一会儿跟小宝吃完饭,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天没大亮的时候,她就带着银子去镇上躲一躲——嗯她得把院门打开,不然把须秀林锁外面一整宿就不好了。
须秀林把她卖了二十两,联系他刚刚的说辞,说明他大概也就是缺二十两或者二十两不到。家里除了两只下蛋鸡外已经卖无可卖了,她留十六两给他,剩下的几两就逼着他自己去借。
他好面子,主动拉下来脸借钱定然难受;这次要是能把他打老实了,以后她和小宝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她都不指望须秀才像以前一样抄书写字帖赚钱,只要他以后别再酗酒就行了。只要须秀林不酗酒,十亩地的出息其实完全够他们一家三口吃用,每年朝廷补给秀才的三两银子一匹布还能富余下来。
说句不孝的话,须秀林不酗酒就是对她这个女儿最大的帮扶照顾了。
须沐寒还是年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