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萧植怎么可能对王绍之子好呢?王菡当初是被其父逼着反对北朝的,但现在难以回头。听说其妹王菡,不能再出入北朝宫廷,连带燕王也一并闲居……”
我摇头:“你知一,不知二。皇帝实际上也是保护七王夫妇。瞧。”我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时,她写的亲笔信。上面只是嘘寒问暖,言外之意,不敢落于字迹,怕是拖累你们。大战开始,烦劳你和如雅试探他。若王菡还能暗中协助,我会赦免他的。知时务者为俊杰,我当年劝降他,后来他反叛,我并不责怪。你转告他我的话: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琅玡王氏,金粉世家,总不能断绝没落在南朝围困里吧?”弘光犹豫片刻,将信藏好。
如雅启程第二日,恰好立秋。谢夫人神色如常与太一说笑,竟毫不变色。我既钦佩,又感到内疚。谢夫人对康复的小迦叶说:“你爹爹和祖母,秋天要来京了。你想见他们吗?”
元殊定已经出京六年,担任刺史。上次大战,他居然不全力供应邺城的粮草,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戏。亏我识破他的用心,威胁利诱杨夫人的宠幸宦官,才遏制他们膨胀的野望。天寰当然和我一样小心他们。可大战在即,让魏王继续控制盐铁产地,便是天寰的心病。因此这次他顺水推舟,答应阿宙的请求。以到华山祭祀,阿宙殷切思念母亲的理由,召六王母子暂时回长安,可说是权宜之计。
胖乎乎的迦叶倒是对他爹爹没什么印象,因此无动于衷。他骑着竹马,吆喝着朝太一冲过来。太一因为凝神思考,身材比他小,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阶上,他咬牙,手背擦破了点皮。谢夫人慌忙要去搀他,我摆摆手。
太一努力爬起来,拉好衣服,默默睁着杏子般的眼睛,瞧着迦叶。顽皮的迦叶觉得好玩,又撞了他一下。这次太一有了准备,踉跄了下没摔倒。他的小脸露出一种与年龄不衬的严肃,大声说:“你干什么?”
迦叶嬉皮笑脸晃晃竹马,太一忽然朝他冲过去,两个小子牛犊般厮打在一起。我对宫人们摇头,大家只能干瞧着。迦叶涨红了脸,太一不甘示弱。终于,太一把迦叶打倒在地。他抡起小拳头捶了迦叶三下,喊道:“你还敢推我吗?你服不服?”
众人全目瞪口呆,因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温文成性。现在还是太一吗?迦叶哇哇大哭,我突然在小小的太一身上,看到了天寰的影子。他只继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征。但当他发火和严肃的时候,应了一句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活脱脱是个小天寰。
迦叶哭声绕梁,我于心不忍,正要自己去拉他起来,给小哥俩劝和。这时候,撇着头在一边的太一回头瞧了瞧迦叶,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拉他起来。迦叶拉住太一的手,还哭鼻子。太一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塞给他:“太极宫有神明,不能大哭。这橘子好吃,我给哥哥你留着的。”迦叶嗅了嗅橘子,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给他,嘀咕数句。迦叶破涕为笑。
我望着他们,心里一丝安慰。虽然孩子要言传身教,但总有天性。我背后天寰清冷的声音赞叹道:“好小子。”
我捏住他的手,注视斜阳里的孩子们。宫人们悄悄避开我俩,我不转身,只是更捏紧他的手,手指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滑动,我心里有种温柔,瞬间发芽。我问:“皇上?何时……何时立太一当皇太子呢?”
天寰沉默良久,触摸我的发梢:“他才五岁。统一大业之前,我们不说这个好吗?”他的语气温柔起来,无法抵御。
我想坚持,但回头正对他星子似的黑眸,苍白的脸。我说不出来,笑了一下,偏头道:“我去拿参汤给你喝。”
天寰这两年常吃人参,也没什么病痛。只是雪白的脸,在以前就有一种天际神仙般令人惊叹的美。现在变得更透明了,偶尔会让人觉得他遥远,正如夜空彼方的星。
他疲惫的漾开了笑涡,道:“好。”
夏去秋来,万里飞霜,千叶落木。北朝上下,热火朝天,大张旗鼓的积极备战。有大臣建言秘密准备。而天寰拒绝,他说:“朕将行天道,诛杀窃国之贼,为何要隐藏?”
华山祭祀之途,虽然不长,却异常辛苦。北朝因为并不是统一的王朝,所以帝王即使占有山东,也不能堂而皇之去封禅。而长安附近的华山西岳庙,供奉历代北朝皇帝的牌位。而山腰的圣母庙,又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后,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后的神主。北帝祭华山,被视为一次盛典,每十年需得一回。
华山如立,拔地摩天,好像连绵山脉内一朵生长奇绝的莲花。我与天寰坐在御车之内,太一夹坐我们中间,靠着我的胸,手放在他父皇的龙袍上。阿宙骑马随行在车旁。阿宙谈笑风生,所谈都是圣睿十二年到华山的往事。偶尔从车帘内望去,他的意气盖世,形容之绚丽,似能与许多年前初见他时候媲美。那时候,他像天地之间含光的宝钻,而现在,他就像一颗属于元氏的磨光钻石。几年的功夫,他身为太尉,走遍了各个军营,出入过每个州郡,与士兵同吃同睡,与边关将士们握手言欢。人们传说北帝的黄金之翼下,有一只飞鹰,那就是赵王。
我与阿宙这几年通问并不多,相处却越来越自然。说起来,转变更多的是他。
他变了么?也许只是变得含蓄而成熟了。偶然凝注阿宙,那种心情,就像一个人病卧许久,才能去庭院漫步。幼小的树苗已经亭亭玉立,能当绿荫了。太一用倾慕的眼光望着五叔,在他眼里,父皇握笔,五叔拿剑;父皇坐车,五叔骑马。显然,虽父皇更显赫贵重,但男孩们更向往像阿宙那般。
华山脚下,天寰举行“柴祭”,燃起薪火,奉烧他亲笔书写献给天帝的祷辞。我们依次跪叩。华丽的帘帐之内,天寰首献祭祀,阿宙亚献,而崔僧固为终献。人人在天威前毕恭毕敬,连天寰也不例外。
阿宙亚献之时,华山起了秋雨。我在华盖下眺望苍茫秦岭。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云为雨,雨为云,西风骤起,明灭变幻,人间万窍,由此而开。
天寰低声问小小的太一:“这么大的风雨,怕不怕?”
他命人将蓑衣给太一套上,太一躲到我背后,不肯接受。天寰和我哑然。太一说:“父皇母后,我不怕雨。天降雨露,农民能有丰收。”
我憋住笑容,天寰把儿子抱起来。
按照既定的仪式,西岳庙女性不得入内,而圣母庙只有皇帝一个男子能驻节。我们直上山中,其他人驻守在外,天寰先来拜祭母后的灵位。他在庙堂内对着文烈皇后牌位念念有词,道:“母后……孩儿来拜祭您了……此次孩儿再次出征,誓要取胜。”
灵堂内只有我,因此天寰的声音认真的令人紧张。我走出灵堂,不愿打扰他与母亲的交流。却见贵妇中间,杨夫人横着柳眉,对罗夫人白眼。几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越发见老。脂粉调抹再匀,总不见透彻的肌肤了。就像带着一个永恒禁锢她自己的面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间又必须在鬼地方休息,却不让我的侍女煎药。你何等居心?”
罗夫人脸上白麻子微动,正色说:“今日在观内用午膳。按规矩,所有人的膳食饮药都要由妾身负责过目,宦者验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厨房,只要将医生开的药方和药包交给妾身,妾和宫女们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迟。”
杨夫人怏怏不乐,但对于严毅著称的罗夫人无可奈何。我低声道:“两位夫人不要争了,此为列为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头:“皇上还在内祈愿呢。”
杨夫人似乎有点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只瞟我一眼,便向厢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于殿堂后面,将一捧鲜花放在一张旧塌上。他神色专注,因我进来,他才点头说:“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榻。”他眸中水雾朦胧,低声唤:“母后,光华来看您了。”
我连忙跪下,对皇后遗物磕了三个头,随着天寰说:“给母后请安。”
天寰相当满意。他指了指香阚里宝石镶嵌的一张肖像:“这就是母后圣容。父皇画满千张仕女,却没有给她画过……。这是我少年时给她画的。”
我凑近瞧,心中一阵惊叹。文烈后是安静的,祥和的,清秀的美,宛若书圣漫步竹林后写下的一首诗歌。她浅浅微笑,一对梨涡使人心折,与天寰几多相似。
我道:“母后真美,令人自惭形秽。”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后与你,是我认识最美的女人。”
我仰头注视他,秋香院宇,枫叶红透。
因为皇帝等要在西岳庙举行一系列的仪式,傍晚才能来接我下山。我同众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个时辰养足力气。可不一会儿,公主元婴樱在门口张望,领着小女孩一名。圆荷瞧我,讨我是下。我笑了,招呼她说:“公主请进来。”那女孩就是她的长女宝玥,虽不到七岁。但举止天然,有美姿淑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