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尽量不再去考虑自己的处境。
恍然回神的时候,那个娇贵的少年时常占据着他的思绪。他觉得如果那少年能再出现在他面前,即便仍然是满眼怜悯,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后悔。
他问那送饭的老仆少年时谁,老仆说,那是皇帝宠爱的十四皇子。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绞尽脑汁跟每一个进偏殿的宫仆套话,套他们的十四爷。他从前分明宁可闭嘴发呆,也不会跟人搭话。
他承认他渴望着十四皇子出现。
但是,自从被自己轰走之后,少年一直没再踏进偏殿。
然后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忽然有一天,几张从没见过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其实可以反抗,也绝对有自信把那些人打趴下,但他没有,他只是蜷着身任人踢蹿。
一眼见到那几张狗仗人势的奴才脸,他断定,这些人一定是皇长子那边派来的。那日大明殿上,噼啪一通耳光,皇长子显然没有解气。
鸡蛋不能跟石头碰,他在这宫中连只蚂蚁都算不上。何况,皇帝迟迟不对他动手,已让他生出些许妄想,或许他的命有转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给皇长子机会,在天子面前落人口实。
那些奴才打了一阵,回去复命。他痛得浑身冒冷汗,不多时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身上游走,皮肉骨头叫嚣着疼痛,但不知为什么,痛过之后会觉得舒服。他睁开眼,是一个老者用布巾在揉他身上的伤处,四周弥散着药酒香。他识得老者,上次的伤就是这老御医治的。
浑身的钝痛已不再能占据他的注意,他看着站在老者身边的少年,平静地与他对视,突然有一种感觉,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多年以后,他变得比他的父亲更冷酷,在一次庆功宴上,有人曾问他最难忘的是什么时候。他当时是滞了滞,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早已习惯厮杀,享受厮杀,习惯权谋,乐衷权谋的心,一刹那间浮现的,却不是那些金戈铁马的胜利,亦不是争权夺势中赢了先机占了上风,而是清冷偏宫里的这一刻。那是冰天雪地里冻僵了的人,尝过烤火的温暖滋味,本能的依赖。
他不觉得皇长子的欺凌难以忍受,他知道他挨过打之后,肯定能见到相见的人。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一场生死劫,福祸两相依。他最终因祸得福,知道了什么是暖、念、牵、幸,还有——乐。
少年在偏殿,哪怕是多呆一刻,都可以让他由衷地舒心。那一日一场大雨让少年多留了个把时辰,他和他挨靠着,他听他低柔的嗓音述说外面的风雨,告诉他,他已经在这偏殿里呆了八个月零九天。
他从不曾想,这八个月他可以过得如此平静。
他从来不知道流泪的滋味,却在偷听到少年与天子对话的那一瞬,蓦然泪流满面。
在偏殿的廊里,少年对不知因何来此偏冷之地的皇帝说:“父皇,拓跋越无心之过,使大哥受伤,他半载离乡,独自面对父皇和皇兄责难,这样的惩罚已经过于严苛了。还求父皇早日放他回去。”
皇帝沉默了良久,开口冷肃:“你还小,朝堂之事你懂什么?”
少年说:“秦王冷酷决绝,送子上京,求父皇一个不仁的理由。父皇再三权衡,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八个月,父皇不动,秦王不动,你们都有顾虑。再者,千秋帝业,难道非要从处死一个无辜的少年开始么?”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流泪,只是,猛然之间有水痕自眼角滑落。他没有尝过流泪的滋味,所以,不知道如何抑制。
没过多少天,他得圣旨可以回西北。皇长子的不满,百官的无措惊讶,远在西北,他的父亲是何种心情何种反应,他都没有多余的心去顾及。
他要离京了,他去向少年辞行。
少年站在他宫苑一角一树梅树下,对他轻轻地笑,说,拓跋越,一路保重。
他忽然一阵心悸,眼前有些模糊,胸口却是从未有过的苦涩。
他想起上京前的那一天,父亲把他叫到王府大厅,大厅里有不少人,那几个以纯种自居的王子,秦王府后院的几个女人,还有父亲的几个亲信。他们看着他,跟平日没什么不同。只有那个与他同龄的小子,笑得不怀好意。
然后,他听到父亲对他说:“你伤了皇长子,明日一早准备上京领罪。”
那小子的笑立刻毫不遮掩的恶毒。
他看着他的父亲,虽然知道反抗没有用,但还是指着那个小子挣扎了一下:“惊了皇长子坐骑的人是他,是他拓跋越,不是我。”
他的父亲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拓跋越。”
他看着少年温和的面容,觉得应该留下些什么。
他把他的身份留下,把他的名字留下。
他把名字刻在树上,希望有一天,少年能唤对。
他是秦王府的三公子,他的名字叫——拓跋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