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皇帝不让侍郎抬棺死谏吗?难道朝中有奸臣不可以弹劾吗?你说姜星火不是奸臣,王莽恭谦未篡时啊陛下!
要我看,这姜星火就是包藏祸心的绝世奸臣!现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姜星火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面对王景的指责,姜星火既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奸臣,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新法就一定比太祖旧法要好,因为能证明结果的只有未来。
而姜星火自己现在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了,更遑论证明给其他人看。
更何况,王景所谓的“乡间落魄书生、狱中待死囚徒”,也没说错,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至于所谓的“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何等英明神武”更是没错。
所以现在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当着朱元璋的面证明给百官,自己的新法比你这个埋在地下的老鬼的祖宗旧法要强,怎么证明我姜星火比你厉害。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因为在大明,伱不能证明任何人比朱元璋厉害,朱棣在这都得往后稍稍。
所以,王景看似破罐子破摔式的举动,结合天时地利人和后,其实将自己在面对姜星火时,置于两个不败之地。
第一,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杀我,忌日见血,于国大不吉。
第二,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证明你的新法比他的旧法要强。
而如果你证明不了第二点。
那你输了啊。
变法这种事一旦受挫,一旦动摇,没有做到一鼓作气气势如虹,那可就危险了。
这里面的重重逻辑,在蹇义等大佬的脑海中,说来话长,可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想明白这些以后,设身处地带入到此时姜星火的立场上,都不由地感觉脊背发凉。
这怎么回答?这敢回答吗?还不如装死让朱高煦把王景暴力拖下去。
而姜星火偏偏就敢回答了,而且似乎根本不是仓促起意。
姜星火对着朱元璋的陵墓方向行礼,镇定开口道:“臣恭惟太祖高皇帝奋起淮甸,仗剑渡江,英贤云集,平伪汉、伐伪吴、定关中、廓清中原、遂平元都,混一海宇,不十年而成大业。”
“太祖高皇帝极天所覆,极地所载,悉臣悉妾,舆图之广,亘古未有。”
“皆由大而能化之圣,圣而不可测之神,经天纬地之文,保大定功之武,加之敬本于中,明应于外。”
“太祖高皇帝诚以事天,孝以尊亲,仁以育物,义以制事,宵衣肝食,日理万机,制礼作乐,立纲陈纪,昭宣人文,恢弘治化,继天立极。”
“太祖高皇帝为天下君,隆功盛德,同天地之大、日月之明,虽尧舜禹汤,何以过也?”
“臣本布衣,耕读于宣城,宣教于诏狱,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效管夷吾举于士,咨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陛下以驱驰,然定不及太祖高皇帝万一也。”
姜星火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文武百官听得面面相觑。
先吹了一番老朱,然后化用了《出师表》,说自己虽然是宣城书生、狱中囚徒,但永乐帝拿出了对待诸葛亮、管仲(管仲被齐桓公从狱官手里被释放并加以任用)的态度,所以自己才出来做事,但不管怎样,水平肯定不及老朱万分之一。
截止到目前,姜星火没有犯什么错误,起码没梗着脖子在老朱陵前说老朱不行,那可就真的犯了大忌讳了。
而且对于王景指责他是“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说法,也巧妙地予以了反击,诸葛亮也是乡间书生,管仲也是狱中囚徒,没耽误他们两个成为一代名相吧?
当然了,这些原则立场的交代与对自己被骂的反击,也只能算是常规应对,而这种应对方式并不能跳脱出王景的陷阱。
因为一旦承认自己不如太祖高皇帝万分之一,那固然庙堂正确了,但也就变相承认自己不如老朱,新法继而不如旧法了。
所以,姜星火停顿的这一刹那,所有人都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语,这将是最重要、最具有决定性的时刻。
姜星火能不能在这种突发情况下,在这种极短的时间里找到破局的办法,将成为今日的关键。
而蹇义等人的看法普遍是比较悲观的,倒不是他们瞧不起姜星火,而是他们觉得,换自己上去,恐怕也应付不来。
朱高煦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他相信他的师父,也相信师父一定能当众驳斥王景的谬论,打赢这变法第一阶段的最后一仗!而宋礼则有些担忧地看着姜星火,虽然说关关难过关关过,但这最后一关却是最难的,而且没有人能代替此时的姜星火,这一关只能他自己闯过去。宋礼一身前途都系在这上,如何能不让他担忧心焦?然而此时宋礼却是无法,不仅是无法替姜星火发言,更是脑海里一片空白,半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希望国师能挺过去。”
宋礼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老东西私下布置,却是把自己瞒的死死的。
而此时地上的王景唯有冷笑。
虽然姜星火反驳了他关于“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贬低,但在王景看来,对于姜星火个人的攻击只是无关痛痒的,真正的问题核心在于朱元璋。
在王景的观点里,朱元璋和他的祖宗旧法是绑定在一起的,这在他看来,无疑是牢不可破的,姜星火只要不敢否定朱元璋,那么就失去了变法的法理依据,这与姜星火策划的“王霸义利古今”三辩的命题并不完全一致,或者说,当时就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在辩经擂台赛上,所有选手一旦涉及到朱元璋,都会绕开,没有人敢正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