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他似乎回忆起了更年少时的赵以川。芝加哥的大雪天,圣诞节,也是这样热闹的聚会现场。别人的欢声笑语包裹着耳膜和身体,裴哲不自在地躲到落地窗边,离开人群,他发着呆,看那棵被装点得琳琅满目的树,也没去想哪个礼盒会属于自己。很近的地方有轻轻的呼吸声,裴哲转过头,角落里有个人和他一样无聊又格格不入。彩灯在那人手背留下一个寂寞的小蓝点。裴哲情不自禁盯着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脑内完全空白直到它晃了晃。那人的左手向上一翻,就把那颗蓝点捧在了掌心里。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笑笑:“palebedot,像不像?”……还真挺像。裴哲那时想和他说点什么,打个招呼或者认识一下,但他最终侧过脸,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然后站起身落荒而逃。原来这是赵以川对他的十九、假戏假做天气预报的那场雨最终没有准时抵达,即便如此,也不如预期晴空万里。阳光藏在灰白云层后,亮而不暖,为天地间罩上一层雾蒙蒙的光。赵以川还是邀请了亲友,宁思、沈跃和苏艺,他在虹市最亲近的三个同事。请帖没有写着装要求,但当赵以川看见沈跃那身重要开庭才会穿的名牌西装时,没忍住笑出声:“你没必要吧?”“给你撑场面!”沈跃说,指着另一侧的花墙,那边都是裴家精心挑选的宾客。“就是。”宁思补刀,“你还什么都瞒着我们不肯讲,收到请贴的时候我都吓坏了,确认几次今天是不是哪个国家的愚人节。”听了这话,沈跃全不顾自己穿了最贵的一套行头,使出擒拿手,不由分说架住赵以川的脖子,恶狠狠地审问,“对啊,怎么回事啊你和启荣的裴少?!你嫁入豪门了啊,川儿,还一直瞒着我们!从实招来!”赵以川挣扎未果,耳畔是沈跃狰狞的笑:“快说!坦白从严,抗拒更严!”有什么从脑海一闪而过,恶作剧或假模假样的坦诚,赵以川没多想,伸手朝一步开外的裴哲求助:“老公救命!”他喊得太顺口,裴哲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回过神,热意却从脚底一路蹿到耳根。裴哲迟疑着转过身,张了张嘴,却半晌没能应赵以川那句莫名其妙的,“老公”。……怎么能,这么顺口。脸好像更烫了。见没人在意后裴哲飞快地眨了眨眼,想:要不还是装作没听见吧。另一边,沈跃听见那句话后就立刻放开了赵以川,改用目光谴责这人打架拉救兵的无耻行为。没等来救兵,沈跃重新捡起理直气壮,转向苏艺控诉:“你还特意把钱多的诉讼全都分给他,别分了,这人居然在偷偷吃软饭!”“就是。”宁思撇嘴,“师父,你以后不能再跟我这哭穷!”苏艺笑着,把这两个只会添乱的拉走了。被沈跃勒过的地方隐隐还有逼仄感,赵以川低头整理好领结,舌根发麻,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把那两个字叫出口的。要说点什么吗?裴哲好像一直在看他。可是能说点什么呢?赵以川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不敢去对上视线。有很多话都在舌尖徘徊、跳动,一阵酥麻。他想夸裴哲这身黑色大衣穿得很好看,露出额头的发型很帅气,就是眼睛里很多红血丝看着突兀。想打趣裴哲和那些叔叔阿姨假笑寒暄的时候有点做作,问他怎么裴董和程老师还没来,也想和他聊天气,欣赏两句胸口带着露水的白玫瑰。他最想说,“我昨晚梦见今天有人把你抢走了。”但是不妥当。最终,赵以川抿着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去。过了11点后,高空起风,云层渐渐散去,阳光也变得清亮而辉煌。轻快弦乐烘托着温馨开朗的氛围,赵以川跟着裴哲打了一圈招呼,揉揉笑僵的脸。被拉了一把袖子,他抬起头:“嗯?”裴哲伸手抚平赵以川西装袖口的褶皱,又将白玫瑰的胸花扶正。做完这些,他微微皱着眉退后半步观察片刻,解释道:“衣服有点乱。”“啊。”赵以川示意裴哲身后,“那边有人看你,要不要去打招呼?”裴哲端起香槟杯,刚重新挂上礼貌假笑,转过头后,表情却僵了。他眼神难得地藏着一丝厌恶,嘴角虽然还上扬,但已是刀锋的弧度,等那边的几人靠近后,先听完一句少年清清爽爽的“堂哥”,裴哲不动声色往赵以川靠。“小哲,不介绍一下吗?”来人和他碰了碰杯。裴哲沉默着端详这父子二人良久,才对赵以川道:“这是启荣的副总裁程振勇,同时也是我父亲的弟弟……哦,程简,他儿子。”甚至都不是“我表弟”“我叔父”之类的称呼,赵以川再迟钝也看出来了。裴哲和他们不对付。他点点头:“程副总您好,程少,很高兴认识您。”程简才十七岁,正是“有一些心眼,但不多”的年龄,并不能完全分辨成年人的笑里藏刀。闻言,他开心地和赵以川握了握手,话说得无比诚恳:“哇,我早听伯母说堂哥的爱人又高又帅还是个很厉害的律师,你们好配啊!”赵以川选择性地忽视了他也许在反讽的成分,第二句“谢谢”更真情实感些。旁边,程振勇与裴哲的交锋就远不如这么和风细雨。“你可真够狠的,婚姻大事也可以随便定。”程振勇话里有话地说,“你爸妈当初结婚好歹也算情投意合,怎么不跟她学点好?”裴哲皮笑肉不笑:“我父母结合是自由恋爱、合法结婚,我当然也和他们一样,多谢叔叔挂心。”“嗯,不错。”程振勇若有所指地瞥过他身边的青年,“但你要小心啊,启荣随便漏点残羹剩饭都够别人眼红的,可别被谁占了便宜还不自知。”裴哲温和地说:“您又在说笑了,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至少以川的父母家人不会总觉得他是攀高枝,成天盘算着怎么得好处。”程振勇猛地抽回手,脸色一沉。他当然知道裴哲暗指的谁。程明柏是不是自愿入赘裴家的没人知道,可程振勇对这事颇有微词不是一两天了。孩子随母姓时半点不挣扎就算了,还乐呵呵地说尊重对方。表面上成天享受家庭、钻研学术,实际呢?在老婆面前压根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儿!然而程振勇又不得不承认,正是程明柏和裴照雪的婚姻才让他们程家攀上了如日中天的启荣,实现阶层跃升。甚至自己能上这艘大船,一路披荆斩棘,做到了如今集团二把手的位置,也得益于程明柏的婚姻。他是有能力,但也没突出到哪儿去,集团内部派系复杂他摆不平,外界好不容易拉拢的资源也被裴哲轻而易举地按死。他毕竟不姓裴。现在裴哲已经长大了,如果他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也就罢了,裴哲偏偏很有能力,在启荣科技第一年就扭转亏损局面,第二年已经在盈利。眼看总集团对启荣科技的投入加大,裴哲回到总部是迟早的事……他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是时候为自己考虑,多找一个靠山了。程振勇皱着眉,干脆地终结了这段刀光剑影。他转过头看见程简和赵以川聊得火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上前狠狠拽过儿子。“走了!没出息!”程简一头雾水,又来不及多说什么,被拖走时遥遥地向赵以川挥手。赵以川回以友善的再见。等程家父子俩消失在视野里,裴哲问:“你跟他聊什么呢?”“游戏。”赵以川说了个最近大热的网游,看裴哲表情迷茫,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不感兴趣,毕竟游戏的群体还是以大学生居多。”裴哲没来由被他噎住,半晌才说:“……看来你在大学生群体里如鱼得水。”“那当然了,我心态永远年轻。”“是吗?”赵以川随意地搭上裴哲肩膀,低着头笑:“哎裴哲,那游戏挺有意思的,有点像太空漫游,组队探索银河系。哪天你可以下载来试一试,我带你玩儿。”“也行。”裴哲勉强地说。他完全不会玩游戏,也从来对网游没有兴趣,但他不太想让赵以川失望。赵以川倒因为他这句答应靠得更近些:“说好了啊?”在外人看来,他们亲密得如此简单,仿佛就是享受着婚礼派对的一对新人,在接待宾客的间隙里聊两句不为人知的悄悄话。裴哲却没假装的那么自然,他始终回避赵以川的注视,眼角一点可疑的浅红暴露了他极力忍受被突破的安全距离。可赵以川一直不放手。像暗自计时,想知道裴哲忍耐的极限在哪儿,赵以川观察着裴哲,鲜花、阳光和衣香鬓影的草地婚礼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不可及也不再重要。他看裴哲从强装淡定到有些焦躁,眼睛每隔三秒就瞥一眼自己放在他肩膀的手。恶作剧也差不多得了吧?赵以川猜裴哲想这么说。“赵以川。”裴哲忽然开口。来了。但裴哲出乎他意料地说:“再抱紧点。”与此同时,他一只手绕过后背抱住赵以川的腰,和前夜差不多的力度,拉向自己。赵以川愣住了。不过赵以川很快就知道了裴哲为什么这样做。正前方的小石子路上,江笑盛装打扮,肩上裹着华贵皮草,正推一辆轮椅朝裴哲和他走来。而轮椅里的男人注意力显然没在他们这边,他身体朝后方转着,仿佛刚从橱窗里看见中意玩具的小孩,天真又霸道。“哥,别看了。”江笑仍不改一张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