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儿双手抱着膝盖,蚊子般小声说道:“以前益人堂的老板娘心善,我总蹲在益人堂前面乞讨,来来往往听人说的多了,就晓得这家药铺牌匾中间的字念‘人’了。”
油滑的张灵此时也跟着开口:“这位先生可以想要教我们《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倒是会背几句,可惜不会写,不知道先生教不教的明白。”
出乎众人意料,姜星火干脆摇头。
“不教《三字经》,今日能教会伱们这一个‘人’字,我便心安了。”
姜星火如此一说,众人反倒有些愤愤。
瞧不起谁呢?您说两个多月学五百个字,我们做不到。
可我们又不是傻子,半个时辰学一个‘人’字,我们还学不明白?
等秤的邓老秤砣也敲了敲地面,闷声道:“做我这行的最讲究公平,我也不白吃先生的馍馍,这个字肯定学得会,就两笔嘛。”
姜星火若是要让他们学很多字,或许这些来自市井的囚徒就惫懒了,还会产生抵触心理。
可邓老秤砣这么一说,大家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好歹吃一个馍馍,眼下又端了一筐,也不能太为难这位先生。
怎么着,也得跟着学一个字吧,这个字又不难学。
趁着众人思量之际。
姜星火在木板上,又用炭笔在‘人’的下面,写下了几个他们看来鬼画符一般的东西。
ren姜星火没有讲这几个鬼画符的含义,而是又转头问向变脸儿。
“你觉得‘人’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什么叫做‘人’?”
变脸儿怯怯地答道:“我觉得人就是那些读书的老爷,发财的老爷,总归是得有权有势的,方才能叫做‘人’。”
姜星火沉吟后又问:“那你们就不是‘人’吗?”
此言一出,便如街头采访你幸不幸福一样,顿时惹了众怒。
一直没说话的烧窑人,李老黑,瓮声开口道:“先生莫要取笑,我们这等当牛做马的,如何称得上‘人’?便是叫做骡马畜生也差不多。”
“要说不是‘人’吧,我们也是‘人’。”卖假药的李灵是这里面最能说会道的,“可人跟人,是不是也不一样?我们这些人,命就是贱,按算命的先生的话说,那就是一世命,即万世命。换个说法,那就是要生生世世当牛做马的。”
“我们要是算‘人’,那这个字也太不值钱了,我这条命,恐怕都不如亲手雕出来的木雕泥塑值钱。”雕銮捏塑的木楞也是自嘲开口。
他们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着,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干着重复的劳作行当,在每日的疲惫中,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活成了儿时爹娘为生计劳碌的模样。
这世上谁不想出人头地呢?可命数如此,个人努力对命运的反抗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赚取着少得可怜的铜钱,为一家老小低头装孙子,心中的委屈和怒火只能憋在最深处,默默忍受着。
他们甚至已经习惯了现状,麻木了。
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反抗这操蛋的老天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就像笼罩在一片阴霾里的萤虫,挣扎着,飞舞着,却逃脱不得命运的安排。
最后,便是捂着嘴巴擦血的小五,嗓音艰涩的开口。
“小时候听先生说要教书育人,先生既然不教我们,我们想来也不是‘人’。”
“胡说!”
姜星火蹙眉,沉声道。
“先生教书育人,以前没人教你们,现在我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