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岸,谢过亲爱的解放军,四人相亲会的行程顺势泡了汤。赵大侄子坚持要送方树人去医院检查,小袁姑娘坚持要和顾北武去吃红房子。方树人和顾北武根本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顾南红手一摊:“好了好了,小方是我特特为请出来的,还是我和带她去我娘家歇一歇。今天算了啊,红房子又不会飞,下趟阿拉再约。”
看着三个人远去的背影,赵袁两个年轻同志才领会过来,顾南红的娘家不就是顾北武家嘛。两个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都怪你——”
回到万春街,家里却没人。顾南红一问,今天斯江在少年宫有演出,顾阿婆和陈阿娘去现场看,要到下午三四点才回来。她立刻麻溜地自动走人,临走前给顾北武甩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抓紧把生米煮成熟饭,又担心自家小弟是个童子鸡,白白浪费大好机会,一路长吁短叹:这一代男青年不行,革命革命,脑子都革坏掉了,还好意思被叫做流氓阿飞,完全侮辱了流氓阿飞。
方树人一看只剩自己和顾北武两个人,一身汗未干,又出了一身汗,她接过顾北武绞干的毛巾擦了把脸:“我没事了——我也走了。”
顾北武抬起眼:“我又不吃人,喝杯水再走,我送你。”
方树人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当做没听见,四处张望。
顾北武给她倒了杯温水,把斯江的零食盒子开了推给她:“对赵同志有好感吗?”
方树人差点呛了,咳得涨红了脸:“关你什么事。”她放下杯子,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借你的一百块钱一直要还,没机会给你,正好今天给你。”
顾北武也不客气,收了过来,点了一根烟,突然想起来问:“我抽支烟,可以吗?”
方树人脸又红了:“随便你,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干嘛问我。”
顾北武笑了:“怕你反感。”
方树人的心咚咚咚地跳,反感的反义词是什么?好感吗?她有点晕。
两人都不再说话。顾北武抽完烟,起身从做隔断的大衣柜上面搬了一个纸箱下来。方树人吓了一跳,又正襟危坐当做没看见。顾北武把纸箱打开推倒她手边:“看一下,这里面是我的家当。
”
方树人侧过头,人更晕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箱子里全是大团结,一摞摞的,还差两公分就齐箱口。她可能心率过速脑子烧坏了,竟然目测起这个纸箱子的体积来。
“大概有两万块钱。”顾北武看着她傻愣愣的模样笑了起来:“虽然我一直没上班,但养家活口不成问题。你放心。”
方树人脸腾地烧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又有点羞耻自己看起来像是对这么多钱流口水,别过脸去喃喃道:“关我什么事?”要她放什么心,说的好像她担心过什么似的。
顾北武柔声说:“顾南红教的那些浪漫我大概是学不会的,我也不会哄人开心,但总能让家里人吃好穿好,想买什么也不用顾虑太多。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也行。街道工作组那种活太辛苦也没意义,不做也罢。”
方树人脸上的烧慢慢褪去。地上的水门汀大概铺的时候没有铺匀,有些不平,在日光下泛出深浅不等的颜色。她盯着脚下一块凹下去的瘪塘看了片刻,抿了抿唇抬起了下巴:“街道工作组的活怎么了?我虽然阶级成分不好,但也知道靠自己一双手光明正大地挣工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借你的一百块我还了一百二,你大概看不上这点利息,我却不能占你的便宜。”
顾北武一怔,苦笑了起来:“是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顾北武,我知道你能耐大路道粗,没有你做不成的事,也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和我姆妈。”方树人垂下眸子:“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还是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万一出事,你姆妈和斯江怎么办?你自己——也就毁了。”
顾北武眼睛弯了弯,耐心地解释道:“这里头有两千是我大哥寄回来的云南特产卖的钱。两千五是顾西美新疆寄回来的东西卖的钱。我打算今年把这些钱交给他们。另外都是我自己瞎捣腾,贿赂出手盗窃销赃这些我从来不碰,讲一个买卖双方你情我愿。我给我妈准备了五千块养老,我大哥在云南有个儿子,加上斯江斯南,我给他们一人一千。自己差不多还有七千来块,够结婚成家了。革委会和房管局我都打好了招呼,禹谷邨里你家原来一楼的那间跳舞房,出一千块房卡就能转给我——”
话还没说完,方树人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坤包袋子带翻了玻璃杯,嘭地一声砸在水门汀上。顾北武见她一脸愤怒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心疼又无奈。
方树人捏着包的手颤抖着,她组织不出合适的话,原地站了两分钟才憋出几句:“你是在犯罪!投机倒把要坐牢的。你的钱我一分都不稀罕,你要弄哪里的房卡也跟我没一点关系!”
“为什么是犯罪?”顾北武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犯什么罪了?不卖给公家,或者卖得比公家便宜就是犯罪?我妈卖白兰花也算投机倒把,要不是烈属证,一天赚了几毛钱就得去坐牢。顾西美做月经带换两个鸡蛋也只能偷偷摸摸。农民养几只鸡鸭鹅叫资本主义的尾巴,自家养的鸡下的蛋卖钱也叫投机倒把。种种诸如此类,你不觉得荒谬?”
方树人愣了愣:“你问我我问谁?反正就是这么规定的。”
“你只问问你自己,说实话,说心里话,你不觉得这种规定很荒谬?”
“不觉得!”方树人斩钉截铁地挺起胸。
“那你爸爸呢?他的经历不荒谬吗?”
方树人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头却仰得更高:“我爸——我爸是你爸害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却只转过头抹了把泪,想拔腿就走,却又想描补几句,挽回刚才那伤人的话。
顾北武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我妈和陈阿娘两个小脚老太都会互相揭发举报,子女揭发父母,学生举报老师,都很平常。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也很多。”
方树人吸了口气:“我姆妈没怪你爸你哥,我——不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