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南很久以后都记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谈话”,包括很多不应该存在于四岁儿童记忆中的细节。
“天空从粉紫色变成蓝紫色,越接近地平线就越蓝,每团云边上都镶着亮边。我们头顶上一直浮着一团淡粉色的云朵,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我倒挂在双杠上,粉色的小狗云就不断地晃啊晃。”
“顾景生说,小孩子反正是没得选择的。如果可以选,他第一个就选不要被生下来。”
“顾景生还说,大人其实都很傻,但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决定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得学会原谅他们的蠢,不然我们就太惨了。”
“顾景生又说,上小学就上小学呗,你可以从后门自己跑出来玩儿,学校前面种着很多苹果树,苹果熟了掉下来你就可以捡来吃,食堂前面有口井,你要小心别摔下去,厕所蹲坑有点宽,你要小心别栽进粪坑里。但是学校的厕所比万春街的味道好多了。”
斯江觉得她记载的很多东西是斯南长大后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候顾景生才十岁,他是个很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不可能说出那些近乎哲理的离经叛道的话。斯南坚持自己天赋异禀,记忆力超群,而且——
“大表哥一直就愿意跟我说话,说好多。你又不知道。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我记性好着呢。”
斯江气结,拿起英文书拍她的脑袋:“你?来,onceuponati,therewasaricheperor,接着背啊。”
斯南抱头鼠窜:“阿姐,做人心胸要宽大,不要嫉妒我和大表哥要好,有些事,嫉妒也没用。”
早已从依靠一味讨好以获得卑微的爱里醒悟的陈斯江,冷笑着追杀了亲妹妹半条弄堂。
四岁的陈斯南无奈地顺从了“为她好”的安排。第二天她睡眼惺忪地被搁上了自行车前杠,以懒猴的姿势抱着车龙头继续睡,半小时后又迷迷糊糊地被扔到了一(3)班教室的最后一排,无比巧合地靠着后门。等她醒来后抹了把口水,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坐满了小朋友,都在认真地张大嘴喊:“啊——啊——啊”,特别傻。最前面有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刘胡兰头的女老师,手里拿着一样斯南无比熟悉的东西:竹戒
尺,打在屁股上会自动弹两下的凶器。
斯南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大表哥的话,从善如流地从后门走了出去,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长长的走廊上铺着整齐的地砖,不是夯土,一小格一小格交错着。斯南努力不踩到线,于是横着像一只螃蟹那样从一(3)班迅速溜到了尽头二(1)班的后门,双膝一弯,直接跳下了三格台阶。
穿过一条宽阔的土路,斯南爬上了另一条走廊,同样的一间间教室,门上挂着班级牌,里面一排排傻乎乎的人,她心有余悸地回头,原来刚才已经经过姆妈教的二(3)班了,还好没有被抓到,好险。她贴着墙像玩特务游戏一样谨慎,遇到教室门就迅速跑过去,终于看到了三(1)班的牌子。
顾景生正心不在焉地翻着语文书,眼角突然感觉到一小片阴影挡了挡光,又蓦地消失。他一扭头,看见斯南眯着眼讨好地正对着自己笑。
斯南见他也在读书,做了个鬼脸,发现坐在大表哥前面正回过头来的是沈青平,赶紧溜了。沈青平愣了愣,疑惑地问:“我好像看见南南了?”
顾景生垂眸翻书:“嗯。”
一个粉笔头呼啸而至,正中沈青平的后脑勺。
“沈青平,起来,不听课就站到外面去。”
沈青平疼得龇牙咧嘴,慢吞吞地蹭开椅子,椅子脚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额头上又吃了一个粉笔头。王老师这招才真的是“但手熟尔”,百发百中,从不落空。
站到走廊下头,沈青平忍不住四处张望。一个小脑袋突然从墙边探了出来,不是陈斯南却是谁?他踮起脚看看教室里,王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好机会。
“你怎么又离家出走了?”沈青平揪住斯南的衣领:“走,我带你去老师办公室找你姆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斯南朝后蹬了两下腿都没踢到他,不服气地反驳:“我是小学生了!姆妈带我来的。”
“哈,你是小学生怎么上课时间在外头乱晃?”
“那你怎么也在外头乱晃?”斯南扭头瞪眼:“我也要去告诉你姆妈。”
沈青平手一松,英雄气短:“南南,你想想,平时谁对你最好?”
“阿姐对我最好。”斯南给
他一个白眼。
“嗳?咳咳,我是你姐最好的朋友,你小时候一头的疹子疤可恶心了,我偷了好多麻油,一粒粒帮你抠,你记得伐?”
斯南嫌弃地往外走,想去找传说中的苹果树:“平平哥哥你好恶心,我姐才没朋友呢。”
沈青平一愣,直接忽略了前半句:“谁说的?为什么?”
斯南想了想:“宁宁哥哥说的,我姐太漂亮了太厉害了太忙了,就没朋友。哎呀,你不懂。”
“宁宁哥哥是谁?”沈青平气得不行:“朱镇宁是不是?他找打!”
斯南摇头:“不是,是上海的宁宁哥哥,我姐姐的同学,年级第一,家里有什么泥的大彩电,还有闪闪发亮的杯子,爸爸是教大学生的,可厉害了。”她扭头看了沈青平一眼,眯起眼:“比这里的宁宁哥哥好看多了,也比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