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鼓起掌来:“舅舅你真厉害!”
“可不是。”
“哪里都有喜欢舅舅的大姐姐!”
顾北武一口橘子水差点喷了出来:“陈斯江!”
“我错了,舅舅,今天我再也不吃糖了。”斯江眼巴巴地看向他:“我记得的,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方树人给了顾北武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挥之不去的湿哒哒的黄梅天感觉潮水般地退去。
外头雨忽地又大了起来,陈斯江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幼儿园生活。方树人专注地听着。顾北武索性站了起来,打开旁边五斗橱上的收音机,调起频道来。
“阿姐,你还不知道吧,我被电视台选中了!”斯江突然想起这个大事情,眼睛闪闪发亮:“我要当小演员了!”
“电视台?小演员?”方树人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对,今年国庆节我要去电视台参加演出节目呢,你能从电视机里看到我。”斯江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阿舅,能看到吗?”
“嗯,有电视机就肯定能看得到,国庆汇演肯定要播出的。”顾北武笑着解释:“顾南红有个朋友是上海电视台的导演,他们搞了个什么少年儿童文艺演出小组,就走了个后门把斯江塞进去了。”
斯江皱起小眉头大声抗议:“阿舅!吾没走后门!我表演唱歌跳舞了,导演伯伯还说我是背语录背得最好的小朋友呢!”
“行行行,没走后门,你走的大前门,行了吧?”
方树人莞尔:“呀,可惜我家没电视机,阿姐一定到居委会去看你的节目。”
“阿姐你来我外婆家看呀,舅舅说新疆回来后就买一台电视机,彩色的那种,彩色的!”斯江激动起来:“阿舅,你不会骗人的对伐?你会买的对伐?”
顾北武曲指给了她一个毛栗子:“买买买,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人?”
斯江捂着脑门认真地想了想:“嗯,舅舅你倒没骗过我——”至于外婆、大姨娘、居委会的刘阿姨什么的,算了,她还是得少说话才能多吃糖。
方树人只装作没听懂,随口问道:“彩色电视机很贵很难买吧?”
顾北武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还行,市革委会从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几个月。”他稍微调响了收音机的音量转身问方树人:“这个频道听过吗?”
方树人愣了片刻:“这是——英语?”她回过神后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餐桌。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偷听敌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树人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顾北武手肘撑在五斗橱上,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方树人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断和她的接触,却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这比偷听敌台还吓人。她蹬蹬退了两步,一转身蹿进布帘子后头,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纹被压扁成奇异的形状,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却看起来很缓慢。她体内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也一波赶着一波,不过是往上冲,速度快得她有点眩晕。
等方树人想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北武,还有积攒的那三十块钱要还他的时候,客堂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还在桌上。斯江刚才和她说了再见还是没说,也被压缩在了奇异的空间里,似真似幻。她走到五斗橱边,看见收音机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文汇报一角,上面用铅笔写着:美国之音,你收听试试,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会好的。
顾北武字如其人,飘逸中藏着锋芒。在“一切”两个字前有被划掉的“我们”,后面大概实在写不下了,最后那个“好的”挤在了一起,像刚才她和他一样。方树人把那一角报纸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开水浸泡进去,笔划很快糊了,比她的视线还模糊。
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对着三四十个“夜壶面孔”格阿姨妈妈,一天七角钱,她才二十岁,一辈子就仿佛已经到了头。姆妈也总是说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其实这话和过去的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也没什么区别。
门响了。方树人捏紧了手里的纸球,没处丢,塞进了裤袋,却是姆妈回来了。梅毓华手里拎着两盒糕团:“老松盛今朝排长队,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顾和斯江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方树人想起来那个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让我拆。”
梅毓华拆开包裹,半晌没说话。方树人拎起这条触目惊心的蕾丝吊带长裙,又看看下面的两件蕾丝内衣,怀疑顾北武肯定知道,就觉得手指滚烫,脸也滚烫。梅毓华接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红手艺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蛮好。(你穿着睡觉蛮好)”
方树人涨红了脸,甩手翻身进了里间:“撒宁要穿格么子!(谁要穿这个东西!)”
外面传来姆妈欣喜又快活的自说自话,这件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料子从伦敦运来上海等了三个月,请苏州绣娘缝制又花了三个月。原先是长袖的,有点像旗袍,一侧开了高叉,拖尾摆开来是半圆形,可惜图纸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礼上穿,家里待客的时候也喜欢穿,还和爸爸在蔷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后来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给了顾南红,也算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顾家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好,可惜南红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滩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广告画。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说是送给她的,隔了这许多年非要还回来,心灵手又巧,真是时髦人。她之前让小顾送来的几本外国杂志囡囡你藏在哪里了?好像哪一页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试试这两件内衣,妇女用品商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呀,友谊商店里都没……
方树人无力地倒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头,姆妈大概靠回忆就能苦中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呢?还有顾北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坏?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每次来都会说些报纸上的新闻和各路“传说”,难道是说给她听的?他好像二十六岁了,打算一辈子做投机倒把的罪犯?万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妈可怎么办呢。她掀开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顾北武做什么呢?他可是自称为她爷叔的人,呸,覅面孔。她骂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来写的“我们”究竟是他和谁呢……
在“人定胜天”的岁月里,顾西美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沦落成潜在的唯心主义者,在给陈斯南喂奶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她姆妈挂在嘴边的那句“都是命”,这三个字曾引发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和伟大领袖的话企图掰正姆妈的思想,却敌不过两句反问。
“只有gong党才能救中国,不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好吗?全人类等着被解放呢。”这谁能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