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见沈千盏稍稍挑眉,好整以暇地等他坦白从宽时,倚桌而坐,就着她的手喝了口红枣茶润嗓。
“博物院有个文物保护科技部,挑选钟表修复师,尤其严谨。除了必要的文凭学历外,选人用人都采取‘师承制’。”
“故宫大部分藏钟是清朝皇家历年来由各国进献的贡品,清宫办处自行生产或大使在海外采购的钟,每件都历经过战火,流传了百年,全是独一无二的文物珍宝。”
他微顿,停了一会,才说:“钟表修复师入馆,维修的就是这批国宝。古时的工匠技艺精细机巧,没有足够的耐心是没法做古钟修复的,所以钟表修复的选人条件苛刻,不是真的热爱,很难在馆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和钟表打交道。”
“老爷子修复过木梵钟,闻名天下。我作为他的师承弟子,是破招入内。”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勾唇一笑。握着她的手,将她手中杯盏抽走,顺手搁在书桌一侧。
他俯身,将沈千盏圈入怀内:“别看现在的博物院人流如织,我留京那两年,就体会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的心情。和我同期的,还有两位工业大学自动化毕业的应届生,招入内拜了师。一个三个月后自己走了,另一个留到现在。”
《时间》筹备期间,沈千盏托了好几路人脉,古钟表修复师她也不是没想过,乔昕去接触过几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委婉拒绝。
在职的钟表修复师,个个都是稳坐如山,天塌了也面不改色的老学究。
沈千盏接触一两次后,也怕真的打扰他们工作,索性作罢,另寻他路。
但满世界,除了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保护机构,其余的钟表技师无一不是走商业化路线,经由大企业培养,制表修表,与宫廷钟表修复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学派。
想到这,沈千盏忽的醍醐灌顶。
她偏头看着他,足足看了半分钟,才咬牙问:“乔昕之前去联系博物院,四处碰壁,是你提前打了招呼?”
季清和既不否认,也没承认:“人缘好,以前的同事比较愿意成人之美而已。”
沈千盏一时心情复杂。
倒没什么气愤恼怒的负面情绪,就是内心五味陈杂。
《时间》从筹备、注资、选角到开机都堪称顺风顺水,偶遇到困境也没费她太多精力。就是谈下季清和,其中虽波折,但她心里明白,搞定他就是时间问题。
不料,她从一开始就踩入了季清和设下的陷阱。光她知道的,就不胜枚举,何况还有她不知道的。要不是他今晚主动坦白,沈千盏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人生里有过那么多人为的磕绊和坎坷。
她与季清和对视良久。
想放些狠话,又顾忌这里是他的地盘,太放肆吃亏的还是她,干脆低头不语,以示抗议。
季清和揣摩她的表情,猜她应当不是真的生气,但仍是哄她:“错了,嗯?”
“过程虽让你费了点心,但你本意还是希望老爷子能够来担当《时间》的顾问。便宜了我,对你来说,并没有损失。我曾经的同事没我有情趣,也没我有耐心,枯燥无趣,你不会喜欢的。”
他那句“便宜了我,对你来说,并没有损失”勉强还算动听,沈千盏对这件事本就无可谓无不可谓,装装样子自然就过去了。
“那照片呢?”
“我有个同事叫宗辽,在我进馆一年后才进来的。年纪小,不太能坐的住,经常借口去厕所,出去散心透气。那天也巧,他被师傅训斥,罚来帮我做古钟清洁。他接了我的事,我难得得会清闲,带了相机去拍景,刚走出门口,就看见你了。”
那一幕记忆深刻,即使是季清和此刻回想起来,也历历在目。
她那时的脸型比现在稍圆,蛾眉螓首,明眸皓齿,被身后的梅树衬得肤白胜雪,迎风而立,像画中仙,提灯映画,将他枯燥的世界瞬间洒满萤辉,熠然发亮。
沈千盏又问:“动心了?”
季清和轻哂,曲指轻弹她的额头:“萍水相逢,我哪这么容易动心?”
他说了半句,也藏了半句,这后半句是——虽是萍水相逢,她却如一抹鲜亮的色彩,惊艳了他寡淡无味的漫长岁月。
季清和在京两年,第三年开春之际,孟女士不愿意他将时间都耗在古钟表修复上。送他去瑞士的钟表学校进修,从最基础的工具使用学起,漫长的两年后,他顺利毕业,进入了不终岁钟表分部,修表、制表。
钟表与古钟不同。前者学习的内容从车床制作钟表内部零件到制作整个摆轮游丝系统,烦琐的工序内还包含了清洗,给摆轴齿轮加油,除了学习制表、维修钟表外还兼顾了各项专业理论考试。
后者针对文物,即使季清和师承季老先生,破格再破格,半年内也不能接触文物。他入行初,和所有学生一样,从使用镊子开始,拆卸组装钟表,练载尖补轮的基础功夫。半年后,他破例可以修复古钟,每一道工序都要经过拍照记录、制定修复方案、拆解钟表检查病灶的顺序,步步维艰。1
两者皆为钟表修复,同宗同门,却又不完全相同。
古钟修复往往会对一个零件打磨半天,需要极强的耐心,也需要十足的心静。季清和工作忙碌,以至于后来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很少再有时间沉浸在他所热爱的古钟表修复中。
而当年在京两年,钟表馆修复古钟的照片及手写维修记录全归档在册,能记录他最纯澈时光的,只有这张照片。
热爱难敌岁月漫长。
后来数年,沈千盏的面容在他记忆中渐渐褪色模糊,像是生活要他与过去告别般,她存在的痕迹越来越浅。直到去年,他在西安钟表馆藏馆内毫无预兆地重新遇见了她。
她站在玻璃橱窗前,左顾右三,不像是行家,也没有多少热爱,走马观花得看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