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山上吃饭的地方叫五脏庙,匾额上这三个字的笔触,颇有几分诙谐。入夜之后,这里灯火通明。不仅仅是睡醒了的苏寒山他们,还有总舵里的很多人,都是这个时候来吃饭、打饭。大堂里热闹的像是临安城最繁华的客栈,热气腾腾,香气腾腾。菜色都像是家常菜,过水拌好的几样时令蔬瓜,炖的鸡汤、小葱蛋花汤、腊肉竹笋汤,水煮蚕豆,辣椒肉片,卤肉,酱肉,红烧鸭子。看起来做法非常简单,但是真正吃到嘴里,滋味都恰到好处,肉香浓郁,辣香爽口,清汤开胃,瓜片解腻。苏寒山最爱那甜口的酱肉,拿了好几份,吃得很是开怀。他们几个饭量都大,就算是养生惯了,不愿暴饮暴食的张叔微,因为一路上奔波劳累,如今终于安稳下来,也多吃了一些。不过最后还是张叔微最先吃饱,出来走动。院子外面没有灯火,但月光很亮,照得竹影清晰,落于地面。张叔微走动了两圈,看到李秋眠正在远处凉亭里面,听几个人汇报什么事情。他没有靠近过去,等那些人散开了,才往那边走去。“飞来峰西方要道的事情还没有办好?”“那边早就安排妥当了。”李秋眠神色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色,面对这个问题,却唇角微勾,笑道,“要是连这么一件事,我都需要大半天才能够谋算出来,这些年,我们怎么办得好扶摇山的事业?”张叔微奇道:“你派谁去办的?”扶摇山的八大客卿大名鼎鼎,四大弟子也声名鹊起。但八大客卿有他们自己的事业,四大弟子显然也还没到独当一面的程度。比起旷古堂那边,总坛内五堂,外事十三堂,天下各处分堂的堂主、香主之赫赫威名,显得好像扶摇山的人才很匮乏的样子。但是,如果有人仔细对比一下,就会发现,扶摇山的势力,这些年的增长速度,其实还在旷古堂之上。只是扶摇山的人,并不都属于武林中人,而是分散在各行各业里面,让那些真正武功高强又能办事的骨干,也得以和光同尘。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善于办事的领导者,不但能够团结一大批人才在身边,还能够让这些人才平时搭配得天衣无缝。以至于使人看不出来那是多个人在行动,反而像是只有一个领袖,在以七头八臂,推动着方方面面的事业,奋勇猛进。李秋眠说了几个名字,张叔微居然全未听过。“他们几个论武功,未必比得过朝阳,也就是跟旷古堂外十三堂堂主差不多的水准,但在临安周边多年经营的人脉,一旦同步发动,足以定下此事成败。”李秋眠喝了口茶,说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苏寒山让那边的旷古堂羽翼遭受了猝不及防的重创,否则的话,我们很难寻到一个下手的契机。”张叔微坐到他对面,很不见外的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多问什么,就坐那儿陪他喝茶。片刻之后,李秋眠叹了口气。“我千方百计寻你出来,但既不急着让你见我娘,也不让伱给我把脉,你心里应该也有些猜测了。”李秋眠很平淡似的说道,“其实是孟元帅的身体出了问题,三年前,他已经有所预感,跟我聊过,三年来,似乎病情不断加重。”“但是边境事忙,他分不开身,我暗中派去的名医又诊断不出什么来,最近他要回京跟皇帝探讨一件大事,正好有机会回来给你看看,好好调养。”张叔微捏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复杂。但还没等他搭话,李秋眠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愁人,但在没有诊方前,关于他病重的消息已经流传出去,这点却更愁人。”“刚才他们过来,就是跟我说,这个消息已经从宫里泄露出去了。”李秋眠说罢,一口将茶水喝干,连茶叶都在嘴里慢慢嚼着,脸色晦暗不明。他寻请各方名医的时候,搞了这么多故布疑阵的手段,费了这么大功夫,终于把张叔微成功请了过来,还保住了这条必然会引发动荡的消息。结果转头就发现,这消息已经从另一边暴露,呵!呵!张叔微稍一思索,都觉得替他生气,道:“我听说了皇帝这几年的风评,只是,怎么连这种大事上,他都能这样疏漏了?”皇帝并不是无智之人,如果他拿出当年从史弥远手上夺权的机敏才智,加上他身边的董宋臣等人辅佐,消息绝难泄露出来。“呵,我希望他只是沉迷在享乐中,能力倒退了,才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怕只怕他已经无意识的对孟元帅生出疑忌,才在这些事情上,这么不谨慎。”李秋眠沉声说道,“这两年我真想找个机会,给他喂点需要定期解毒的毒药,把他控制起来。”“范丞相还跟我说起,他上半年因亲子夭折,执意要立那个幼时生过脑疾、智力反应明显低于常人的侄子为太子,无论范丞相如何劝阻,都不肯再从民间宗室中挑选有才干的养子。”张叔微听到这事,也明显被噎了一下,默默的喝掉了大半杯茶,末了说道:“我有很多这样的毒药,其中有几种,保证除了我之外,绝没有人能解的了。”李秋眠微愣,失笑了一声。他说的只是气话而已,不是不想办,而是办不成。皇帝身边高手不少,尤其是内侍之首董宋臣,连李秋眠都觉得有几分看不透,恐怕也修成了宗师境界。扶摇山要是贸然向皇帝下手,只会让局势恶化得更快。“原想等你当面诊断过再说,现在看来,还是早做准备吧。”李秋眠起身,带着张叔微去了自己的书房,提着灯笼摸索片刻,解开数道机关,开出了一个暗格。暗格之中是一本发黄的册子和多次诊断记录。“这是……”张叔微翻开那本册子,惊讶道,“少昊阴符刀的刀谱?”李秋眠点头:“孟元帅三年前已经彻底完成了对肺部的淬炼,开始着眼于其他脏器,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肝脏间会突发剧痛。”“他的军师和我派去的人都只能诊断出一些小毛病,无法确认真正根结所在,但据孟元帅自思自省,说是五脏之间,五行之气失衡。”“肺属金,肝属木,金克木,所以生出肝疾,他这三年里先尝试淬炼肝脏,结果加重病情,调养了一番后,转而淬炼肾脏,希望通过金生水、水生木,缓解病情。”“现在看来,显然也是失败了。”“你要了解他的病情,这些诊断记录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本刀谱重要。”张叔微眉头紧锁:“单论武功,我可不如你。”“你只是打不过我,但武学理论上,你比我广博得多。”李秋眠缓缓说道,“而且,我跟孟元帅合议之后,隐隐觉得,要解决五脏五行之气失衡的问题,并不能只着眼于五脏之间。”“五行互有生克,无论加紧淬炼哪一方,功力深了之后,都可能造成某一脏器被克。”“也许,要在另一种属性偏向不那么明显的人体根基上着手,从而加强整个人体对内脏元气的调控,使先完成淬炼的脏器,不会压迫到受克的脏器,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思路。”李秋眠的眼神熠熠生辉,盯紧了张叔微,“我之所以大派人手先去找你,不但因为你医术最高,又是故友,也是因为,你当年就好像说过……”“淬炼脊椎,才是正途?”张叔微面露恍然之色。他虽然坚持认为,迈入脱胎换骨之境,最正确的方式,是先淬炼脊椎,但一时也没有想到,已经在宗师之道上走得很深的人,受到的反噬,也能够通过淬炼脊椎来解决。“确实有这个可能。”张叔微翻看着刀谱,喃喃说道,“但是老孟都已经把整个肺淬炼完了,要让他在这个状态兼修脊椎路线,难度比一开始就走脊椎路线高得多。”“我需要一个走这条路的高手,甚至是一个走这条路达成宗师的人,来跟老孟互相印证。”李秋眠说道:“我们也想到这一点,这三年来,已经在寻找……”张叔微直接打断他的话:“你找到的人,能比得上苏寒山吗?”李秋眠一愣:“寒山是走脊椎路线的?他不是练眼睛吗?”“哦,你好像也误会了什么。”张叔微盖上刀谱,捶了一下书册封面,露出笑容,“他不但是走脊椎路线,而且当今世上,恐怕不会有人在这条路线上,比他更接近宗师境界。”李秋眠对这意外之喜,却不免生出一丝狐疑:“会有这么好运的事情吗?这样的人,就刚好在这个时候,这么巧被我们碰上了。”“我看你是投胎在李家,把好运用光了,这么多年奋斗太多,都不知道真正的好运是什么样子。”张叔微看出他的疑虑,心中有些不满,说道,“郑道当年给了路边一个老乞丐半个馒头,直接被人家洗经伐髓,提升资质,还给了一本几乎能冲到宗师的天竺神功。”“等他加入旷古堂,他们的总堂主又刚好是一个兼修禅功与密宗,懂得天竺武学精髓的宗师,在你看来,这个算不算巧呢?”李秋眠笑道:“我听过朝阳所有的叙述,亲眼见过你们在船上的眼神,虽然觉得巧,但并不是怀疑寒山本人的用心。”张叔微想起,苏寒山简直像从娘胎里就在练那套纯阳功,居然练得都成了本能,根基扎实无比,也不禁有些感慨:“也许真是上天垂怜,赐了我们这样一份机缘吧。”“任意翻阅扶摇山藏书,还有老夫承诺的以针药之术,助他精修武功,本来就是他该有的报酬。”“现在看来,我们该竭尽所能,给他更多助力才对。”李秋眠由衷的点了点头。夜色漫漫,终有尽时,玉兔西行,东方曙光渐露。苏寒山吃饱喝足,又休息得精神百倍,换了一身干爽衣服,清晨时分,只去喝了一碗粥,就走向了苦舟阁。路上他抬头看去,见到了很熟悉的景色。日月对立,东升西坠,听起来好像一者跳出地平线的时候,另一者应该刚好隐没于地平线下。可实际上,苏寒山前世常常看到,夕阳还未落下,月亮已经快走到中天,而且日月都在天空偏南的方位。如今在这扶摇山上望去,东方云海间,朦胧的橘红色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轮廓。而月亮还挂在西方高空,少说还得有一个时辰,才会真正隐没不见。这种久别重逢般的感觉,让他不禁露出了些微笑。只是当他真走到苦舟阁的时候,却有些意外的发现,李秋眠和张叔微,正站在大堂那条长桌旁边等他。“我已经听张兄说起,你想参修别家武学,体验人身其余各部的玄奥,对比印证,更深入的理解淬炼脊椎的道路。”李秋眠拍了拍桌面上的几摞书,说道,“我已经把可能适合你的部分,全部翻检出来,你跟张兄看看,可以定一个比较稳妥的次序。”苏寒山抱拳道:“多谢!”他走到桌边坐下,静静的翻阅起来,过了片刻,就已经拿定主意,决定先从侧重双目的心法《孔方如轮神射诀》入手,体验一番。这套心法,据说是神射手所练,练成之后,在五十步开外,凝视铜钱,会觉得铜钱大如车轮,连最细小的磨损裂痕,都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