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落银刚下班回来,他进门时的声音并没有被林水程听到,倒是首长警惕地回头瞅了瞅他。
他的手放在灯的开关上,到底还是没摁下来。
傅落银就这样走了进来,在沙发上坐下,没有惊动他。
林水程的声音清淡好听,娓娓道来。他这种字正腔圆的腔调应该适合读故事,也应该很招女孩子喜欢。
“x光照射鉴别画布这一步不可行,旧的鉴别方法不可行,总务处鉴别人员分别取样了圆珠笔尖大小的横截面,然后利用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进行材料分析,发现都是十五世纪左右的颜料材质,甚至连颜料厚度、笔触覆盖都是高度接近的。这一步之后,总务处开始启用ai坚定,旧荷兰分部的科研人员提供过一个ai算法,能够通过画作中的互补色进行轮廓描写,分析真品与赝品中的图像轮廓差异,但是这一步也失败了,目前无法读取任何色彩差异。”
“第二个出现的ai算法是上世纪沿用至今,成功率在90以上的笔触算法,计算机扫描后能够分析出作品中特有的笔画与线条,各分部博物馆通过这样的比对确认出的真迹已经有上千幅,作画者留下来的任何文字材料,都可以作为ai录入的笔触参考,把人的习惯数字化。但是这个方法,同样失败了,算法读取的结果是,两幅画具有完全相同的笔触。”
另一边,杨之为特意空出时间来和这个曾经的学生打电话。
林水程讲到这里的时候,两个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杨之为说:“这么说的话,犯罪团伙应该是动用了分子甚至原子级别的复制方法。这不是普通的赝品制作,这是一次示威,不管是分子堆砌还是原子堆砌,在分子级别做出一个完全复刻的赝品,这是对于学术界和艺术界,乃至整个联盟警方的示威。一个犯罪集团,盗窃团伙,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先进的技术?世界上最好的覆盖式原子探针和分子探针在我的实验室,那么他们的实验室是谁提供的?”
林水程说:“总务处应该还没有想到这里来,因为没有设备鉴定到这个水准。星城最近的设备只能精确到纳米级,也就是分子级别,老师,我想,为了保险,能不能……”
“水程,时间上来不及。”杨之为说,“扫描式原子级别的分析对比,送到我们这里来比对,最快也要十天,你的任务时间只剩五天了。”
林水程坚持:“不用扫描分析全部,我们只取样分析横截面的原子水平对比,可以吗?”
杨之为说:“……水程。”
他忽然严肃起来的语气让林水程也愣了一下。
杨之为这样语气沉下来的时候,林水程很熟悉。他以前在江南分部读本科的时候,每次方向想错了,或者钻了牛角尖的时候,杨之为都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要他回去好好再想一想。
这个时候如果继续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杨之为只会挥挥手让他回去继续想,不再继续没有意义的争执。
林水程沉默了。
电话那一头也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水程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我明白了。即使做了分子甚至原子级别的分析比对,我们也依然不能确定哪个是真品,哪个是赝品。因为真品之前并没有进行过原子或分子级别的信息录入,就算在分子级别上判断出这两幅画有差异,那么也只能证明它们‘有差异’而已,而并不能通过差异进行推断。”
这就好比面前站了一对双胞胎兄弟,要你判断哪一个是哥哥,哪一个是弟弟,但是没有给出其他的任何信息。
人们可以找到双胞胎的一些细微差异,比如左边的那个耳朵要大一点,但是缺失了“耳朵大的是哥哥还是弟弟”这个条件,他们依然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是个死局。
“水程,我能给你提供的思路只能到这里。我理解你还是想通过化学、物理手段来比对,因为这是你擅长的,也是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更何况这次出现的问题的确是在这个方向上。但是人啊,遇到事情的时候一定不能只看眼前,更不能钻牛角尖。”
杨之为的声音在另一边放轻了,听起来有点模糊,像是也包含了轻轻的叹息,“你和小楚,你们两个,都是我喜欢的学生,但是你们两个有共同的毛病,都太年轻,新锐,更容易钻牛角尖,你尤其是。还记得我的规矩吗?每次进实验室时,我都会要你们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林水程声音哑着:“……滴定。酸碱……中和试验。盐酸和氢氧化钠,指示剂,酚酞,甲基橙。”
这是每个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都会的基本反应和实验,也是化学系必考的入门四大滴定反应之一。
试剂一滴一滴地低落,溶液的颜色逐渐变浅,直到澄澈透明,酸和碱彻底中和的那一刻,多一滴少一滴都不行。
到了大学,化学系的学生面临着更多的滴定试验,配位,氧化还原,沉淀,edta……严苛的导师会要求学生能把“最后一滴”精确到四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几乎成为玄学难度,屡屡被吐槽又麻烦又无聊。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热量或被吸收或被释放,分子碰撞结合,人类用这样的办法探索未知事物的浓度,以肉眼面对宇宙的鬼斧神工,穷尽一切努力去尽量精准地测算未知。
杨之为告诉他们,这是化学的浪漫,也是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的诠释。
进实验室前做一遍滴定实验,能让他们静心。
“你的成绩一直最好,我记得你,大一第一堂课,你就跑过来问我嵌段共聚物组装体结构,这是我博士生的课题,你一个本科生,居然能说出来那么多。但是我最不满意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太聪明,也太顽固,滴定实验你从来不肯好好做,你觉得浪费时间。你做实验都是沉浸式的,研究方向想错了,有时候都不肯换,宁愿在错上找解,都不愿意另想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