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虽身体虚弱,却千方百计替我筹划,强作笑颜宽慰我,不曾有半点责备埋怨的意思。可是到癸亥(1803年)仲春,也许是内心忧虑的原因,芸的咯血病再次发作。我准备再去一趟靖江,向惠来姐夫求助。芸阻止道:“求亲还不如求友啊。”
我说:“话虽如此,但朋友关系再好,就算有十二万分愿意帮忙的心,可他们都是像我这样闲散无业的,自己都顾不了,哪还有余力来帮助我们呢。”
芸听我说得有理,转念便道:“所幸天已转暖,一路上是不会有风雪阻路的顾虑了。愿夫君速去速回,不要牵肠挂肚地想着我这个病人。若夫君身体有恙,我的罪孽可就更重了。”
彼时我已无薪水可拿,为了让芸安心,我假装雇了头骡子一路骑行,实则是揣着烧饼干粮徒步上路的。
我向东南方一路前行,其间两次渡过叉河,直走了八九十里路,都是荒无人烟,了无村落。一直不停地走到夜里一更时分,已是黄沙漠漠,星光闪烁,孤寂和疲惫袭来,我再也无力继续赶路了。此时,忽见前方有一个土地庙,高约五尺许,四周有短墙相围,沿短墙种植了一些松柏。我对着土地庙跪下,向土地神默默祝祷着说:“苏州沈某,投亲途中迷路于此,想借神祠住宿一晚,请土地神怜佑我!”
祝祷完毕,我将庙前的石香炉移至一旁,将身子探进去,也只能容下一半身躯而已。我将风帽翻过来盖在脸上,上半身坐靠在庙中,膝盖以下伸出庙外,然后闭上眼睛细听周围声息,只闻微风萧萧而已。因双脚疲乏,困顿不已,不一会便沉沉睡去。醒来时,东方已白。忽听得短墙外有脚步声,我急忙起身观察,原来是当地居民早起赶集路过此地。我拦住他们问路,他们说:“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再向东南方走,每十里有一个土墩,过了八个土墩就到了靖江地界,余下的路就平坦好走了。”
我返回土地庙,又将石香炉移回原位,再向土地神叩首作谢,然后依照当地人所指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过了泰兴,便有小车可以搭乘了。下午,我终于抵达靖江。来到靖江盐署,我向守门人递上名帖,请求面见姐夫范惠来。良久,守门人才出来对我说:“范爷有公务到常州去了。”
我察看他的神色,似有推托之意。便反问道:“那他何时归来?”
守门人说:“这可就不知道了。”
我说:“哪怕一年方归,我也在这里等他回来。”
守门人见我态度坚决,便走到我身边私下问道:“你真是范爷的亲郎舅?”
我说:“如果不是亲郎舅,我也不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了。”
守门人说:“如此说来,你就在此等待吧。”
过了三天,守门人来告知我,说我姐夫已经回靖江,我终于如愿以偿。这一趟,我在姐夫处共挪借了二十五两银子。
筹到了银子,我雇了只骡子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刚进家门,却见芸惨然泪下,嘤嘤哭泣。见我归来,她焦急地哭着说:“夫君,你可知昨天中午阿双卷逃了?我已经请人四处寻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丢失东西倒是小事,关键是人,当初临走时她母亲是再三托付过我们的,现在如果她要逃回家去,途中有大江阻隔,已经很让人担心了,倘若她父母将她藏匿起来再来敲诈我们,可怎么办?我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的盟姐华夫人?”
我听她哭诉完,心下虽也着急,但仍宽慰她说:“你先不要着急,你呀,是考虑得太多了。就算是匿子图诈,他也得敲诈富有的人家才是。我夫妇二人是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清贫至此,敲诈我们作什么呢?况且她跟随我们已有半年之久,一应吃穿用度,我们对她不薄,也从未有过半点责备,这些,邻里都是知道的。这实在是她丧尽天良,趁我们危急,便来卷逃财物。华家盟姐一定会觉得赠人不淑,她是无颜见你,怎么反倒成了你无颜见她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马上报告县衙立案审查,以绝后患。”
芸听我这一席话后,似已稍稍放下心来。然而此后常在梦中呼喊:“阿双逃了!”,或者突然叫道:“憨园为何负我?”病势又一天天沉重起来。
我要请医生来为她诊治,芸阻止道:“我这病的起因,是弟弟出走后母亲又去世,我悲痛过度造成的,继而又因情感和激愤等原因,再加上我平时又敏感多虑,才导致病情逐渐加重。我一直想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又始终不能如愿,以至头晕心悸各种病症都来了,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你就不要为我再浪费钱财了。回忆妾这一生,与夫君夫唱妇随二十三年,蒙夫君错爱,对我百般体恤,不因我的顽劣而有一刻嫌弃过我。人生得一知己如君,得一佳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了!有布衣之温暖,有粗茶淡饭之饱腹,一家人恩爱体贴,又能相伴畅游泉石名胜,比如在沧浪亭、萧爽楼的闲逸时光,那样的生活,可真是凡间的神仙日子啊!做神仙还得历经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和神仙相比?我们强取了这么多的快乐,已经触犯了上天的戒律,于是用情太深,便有了情魔的困扰。所以,夫君对我太多情太体贴,我这一生就必定是薄命才可平衡了罢!”
一气说完了这些,稍作喘息,芸又呜咽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天你我中道相别,就是永别了!今后再不能操持家务,不能亲睹我儿逢森娶妻,我心实在是不甘啊!”说完,泪落如豆,滚滚而下。
我强忍悲痛,安慰她说:“你病中这八年,像这样恹恹欲绝已经有多次了,今天为何要说这些让人断肠的话?”
芸说:“我这几日总梦见我父母派了小船来接我。眼睛一闭,就感觉飘飘忽忽,像在云雾中游荡一般,难道是我魂魄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副空躯壳了么?”
我说:“这只是神不守舍的症状罢了!只需服用一些补药,再加以静心调养,自然就会痊愈的。”
芸又唏嘘哭道:“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敢说这样的话来惊扰夫君,只是黄泉路近,若再不说出来,便没有再说的日子了。夫君得不到堂上父母的喜爱,以至颠沛流离,四处奔波,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之后,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夫君也可免除这些烦恼牵挂。父母年事已高,我死后,你便早些回家侍奉二老吧。你若无力将我的骸骨带回去,不妨暂时将我的棺材停放在此,等日后再作安排。愿夫君再续一房贤德容貌俱佳的女子,能奉养双亲,好生抚养我的孩子,妾也可瞑目了!”
说到此,我和芸皆痛断肝肠,不禁惨然大恸,痛哭失声。
我哭着说:“你若果真中道离我而去,我断无续弦之理,况且你我二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没有人能替代你啊!”
芸拉着我的手还想再说,却只能断续说着“来世……来世……”二字,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两眼大睁着看定我。我千呼万唤,她已不能作答。只见两行痛苦的泪水,自她的腮边涔涔流淌。不一会,喘息声渐弱,泪水渐渐流干了。芸竟是一灵缥缈,长逝而去了!这一天,是嘉庆八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
彼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赤手空拳,肠欲寸断。客居异乡途中,痛失一生最爱的妻,此恨绵绵,何时才能抵达尽头?!
承蒙胡肯堂资助十两银子,我又将家中所有变卖一空,亲自为芸穿衣入殓,办理了丧事。
呜呼!芸生天地间,虽为一介女流,却有男子的襟怀和才识。嫁到沈家后,我整日在外为生计奔波,家里缺衣少食,生活困顿,她却始终迁就于此,苦中作乐,毫不介怀。等到我居家时,也只会在文章字画上与人辩论交流,此外别无所长。芸的生命在疾病折磨中渐渐流逝殆尽,最终是含着满腔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究竟是谁让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谁让她的一生这样凄苦无助?是我有负于她,这样贤淑智慧的闺中良友,我却没有能力让她活得更加幸福,没有与她相伴白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能超越自然的法则!奉劝世间夫妇,既不可彼此结怨生仇,也不能太过于情深意笃。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如果你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这般恩爱意浓,那么,希望我们夫妇的悲剧可作前车之鉴。
到了回煞的日子,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传闻,死者的灵魂在这一天必会伴随凶煞的出现返回阳间的家中,所以房中的铺设要如生前一样,并且要将死者的旧衣铺在床上,将死者的旧鞋放在床下,等待死者亡灵归来后一一去查看和回顾,这便是吴地相传的“收眼光”。如果请道士来作法,先将死者灵魂召唤到床上再遣送出去,这叫“接眚”。邗江人的习惯做法是,在死者的卧室摆放酒菜,全家人在这天一齐出门躲避,这叫作“避眚”。也正因如此,才会出现一家人外出后盗贼趁机光顾,导致财物失窃的现象。
芸娘的眚期,房东因为与我们同居,因此外出“避眚”去了,左右邻居叮嘱我将酒菜放入芸的房间后,便要远远避开。而我,正期待能借此机会与芸的灵魂相会,所以对邻居的好意也只敷衍着暂且答应。我的同乡张禹门劝告我说:“入乡随俗,既是丧葬习俗,那么就因邪入邪,宁愿信其有,也不要去尝试啊。”
我说:“我之所以不愿避开,而在此等候与芸的亡灵相会,正是因为信其有才要这样做。”
张禹门继续劝道:“回煞时若触犯了凶神,是对生人不利的。夫人就算是灵魂归来,也已是阴阳两隔,恐怕你就是想见她,她也是无形的,你不可能触见她的身形;本应回避,你却冲犯了她魂魄的锋头。还是回避吧。”
可是,我仍然一片痴心,只想着能见芸一面,哪怕是灵魂也好。于是强找理由说:“死生由命。你如果真的关切我,在这里陪伴我如何?”
张禹门说:“我在门外守着。你如果见到异常情况,叫我一声,我就进来。”
于是,我点燃灯烛走进内室。见一切摆设皆如芸生前的样子,而曾经在这里与我欢笑吟诗的伊人,已是音容杳然,如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面对这熟悉又空荡荡的房间,痛心地回忆与她共处的时光。想到伤心处,不禁泪如泉涌。又怕泪眼模糊会错失芸的亡灵显现,于是我强忍眼泪,睁大双眼,坐在床边等待。床上,铺陈着芸的旧衣服,我轻轻地抚摸着,衣服兀自散发着淡淡香味,那样熟悉,仿佛芸并未走远。这样想着念着,不觉柔肠寸断,竟冥冥然昏迷了过去。
潜意识中忽地一惊,猛然想到,我是在这里等待芸的灵魂归来,为何竟睡去了?于是睁开双眼四面环顾,见桌上的双烛青烟腾起,火焰荧荧。正凝神细看时,突然,光焰一下子缩小到豆般大小。我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汗毛竖起,打起了寒战。为战胜心底的恐惧,我用力摩擦双手,又使劲地擦拭额头,再仔细地看那烛火,只见火苗又渐渐地高起来,最后竟有一尺多高,连纸糊的天花板,差点都被烧着。
我正借着这亮光环顾四周时,烛火忽然又缩小到原来的样子。此时我心跳如舂米,四肢战栗不止,准备叫张禹门进来,转念又想,芸乃柔魂弱魄,担心张禹门的阳气会逼迫伤害到她。于是,我轻声呼唤着芸的名字,悄悄地祝祷着,只觉得满室寂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顷刻间烛焰恢复正常,也不再像刚才那般腾起了。我走出房间,将所见情形告诉张禹门,他直佩服我如此胆大。他哪里得知,我只是一时情痴无所顾忌罢了。
芸去世后,我想到北宋的“和靖先生”林逋,一生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他“梅妻鹤子”。受林逋启发,此后我便自号梅逸。因生计乏困,条件有限,我暂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也就是俗称郝家宝塔的地方。在那里买了一棺之地,按照她临终遗言将她的棺木暂时寄存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