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黎南洲这个正主此刻就正活生生地坐在他身后冒黑气,小猫大人再怎么移情也是有限。归根结底,他对这小孩的好感也是源自于某个不招人待见的蠢瓜——云棠这样往后仰头去看,皇帝在他眼底就是个有点滑稽的倒影。
盯着幼年人类看久了,此刻再将注意力投回到皇帝身上,冷不丁还有点不适应。
黎南洲趁着小毛球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看他,已经乘胜追击将猫整个托远了抱回怀里:
“车架在此处修整片刻,前面马上就要进入文鸢路了。百姓俱已等了很久,待会巡城队列经过时必然会高声呼喝,就如山呼海啸一般——”这句云棠先前就听黎南洲磨叨过:“这么大的声响恐怕会震得你不舒服,朕等下还能抱着你。但人家这孩子都打瞌睡了,万一冷不丁叫吓一跳可不太行。”
皇帝细心周到,听上去非常为这小孩考虑:“咱们这就赶紧叫老童亲自把孩子送回去。好吗?”
他这番话说得都有道理。甚至还没等云棠真正将此番说辞过脑,掌笔太监已经上前把小儿也托抱起来了,似乎立刻就要转身带孩子出去。
老宦侍倒并没从皇帝陛下的话音中觉察出什么异样——介意一个小孩子也太莫名其妙了不是?他此时还有几分高兴,老宦侍用那种每次发现云棠有了喜欢的新玩具时由衷心满意足的语气:
“咱们祥瑞喜欢这孩子,往后也可常常使纸青领他进宫陪伴祥瑞,既能警醒伯府,又能叫咱们祥瑞开心。”童太监低头看看打瞌睡的小孩,也难得生出了几分真心真意的怜惜。
毕竟跟陛下的母族有关,生母又是那样的遭遇,恐怕陛下也比自己先前以为的更看重这孩子吧。
陛下——陛下当时那一瞬间的脸色就说明了他有多满意。
偏偏童太监没看见,已经亲自带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子下了车,而云棠也转回头在黎南洲手里打了个小哈欠。
原本在进入文鸢路前原地修整的一刻钟,黎南洲准备使人将云棠带回他自己的极云金辇。现在这茬皇帝已完全不提了——这小东西刚才虽然一直跟他待在一处,实则是一直在陪那笨小孩游戏,黎南洲简直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被冷落,此刻只想要云棠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整个猫自然更是要跟他待在一起。
趁着这个空档,皇帝当然不会酸言酸语引得云棠再想起刚分开的玩伴。他只相当自然地把外间的蒸鸡碗要过来,端在手上喂小祖宗吃东西,也徐徐转移了猫崽的注意力。
从早上到现在,其实云棠也刚正经地吃上早餐,他也有点感觉出饿来。于是这回他就配合得多了,几乎没用皇帝多废话就把一碗蒸肉慢慢吃了干净。这一餐的时间把握得刚好,黎南洲刚用温热布巾给小猫擦完嘴巴和爪子、将被伺候习惯了乖乖伸脸伸爪的毛球从腿间放下去,便到了要进入文鸢路的吉时——
车驾一动,还没有三两息,云棠先端坐在皇帝手臂上看到了文鸢墙,而鼎沸的人声已经远远传过来动静。
小猫定睛看着窗外。转过了那面绵长古朴的文鸢墙,龙辇未停,云棠也没太看清那墙上雕刻的图影,他本来还想再跳上窗回头细看——陡然爆发那山呼万岁的巨浪在一瞬间就如有形般向他拍过来,摩肩接踵的人海已经在近在咫尺,被全副武装的禁军拦在路边。
但是威严的禁卫军仍然挡不住一年一度挤到文鸢路旁观巡城礼的百姓巨大的激情。
在大梁,秋祭礼的地位俨然不输春节,但是新年那几日可不会有皇帝带着王公贵族满城出巡。跟地方相比,云京的百姓倒是对黎姓皇族更有拥护之情,毕竟是天子脚下,这里人的生活相对更富足安宁,他们在物质生活以外更有追逐热闹、参与节日的精力。
能到文鸢路观礼的百姓从昨夜夜半开始就被禁军逐一检查,稍有来历不清的人都不给放行。能获准进来的百姓跟脚多是在东城,而东城相比之西城南城算得上富人区,此时前来观礼的民众非但较一般百姓更宽裕些,也往往会对巡城的队列有更多的热情和好奇。
而先前被黎南洲一遍遍嘱咐的云棠当时还嫌皇帝有点啰嗦,此时叫这呼啸的声浪和无尽人海一冲击,立刻就不由自主炸起尾巴,两只毛耳朵向后伏着,一对猫眼睛中的瞳孔也放大了好许。
云棠当即像一阵风一样连滚带蹿,又往皇帝的领口钻去。他一路溜到熟悉的位置,贴着黎南洲的肚子躲藏着,消化着方才那爆发的音浪对小奶猫的身体来说过于磅礴的冲击。
然而除了人海高呼那一瞬间的震感给猫崽带来的本能恐惧外,云棠贴着皇帝温热的皮肤发抖时,还察觉到了一些别的什么——那好像是一种叫他兴奋、愉悦、血液沸腾的情绪。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又叫云棠感到陌生,叫他讨厌,又好像他很喜欢也很熟悉。
皇帝在小猫钻进来的第一时间便伸展手臂隔着衣袍护住他。黎南洲透过皮肤便感觉到云棠在抖,他觉得这小毛球一定是被吓坏了,这叫男人心疼得要命——
但其实就在片刻之间,小猫的应激反应已经完全从云棠身上消弭了。某种奇妙勃然的跃跃欲试在毛球心里缓缓升起,而恰在此时,又一阵巨大的声浪降临……
云棠听到了无数人的惊叫、大笑、哨声,以及来自四面八方、混杂又鲜明的呼唤「祥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