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玄黑的王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金线镶绣的瑞兽图腾在翻飞的黑缎旗上咆哮,如同越山而出的神兽,生猛嚣悍,震慑四方。
风卷沙尘,辽阔地域在他面前看不到边际。
整肃的军列排布在脚下,如万仞恢弘,延伸至极目。刀戟林立,在秋日薄阳之下映出一片森森寒光。标枪一样挺立的兵将,矫健壮硕的战马,二十万大军在朔风夕阳里静若寒蝉,连马嘶声都听不得一声,呼呼的风中只有旌旗迎风猎猎。
他站在高台上,俯视底下千军万马,黑亮的寒铁甲衣外套着素白丧服,盔帽边沿白巾飘荡,只有护手与军靴暴露在外,耀着冰冷厚重的暗光。
他可以捕捉到近处仰望着他的一众军士,那一张张彪悍的脸上,有坚定,有敬畏,有迷茫,有无措,有惊惧……
他看着这一切突然冷冷地笑了。
两个亲兵抬着沉重的王座上高台,置于他身后。座上那张不久前他刚猎下的猛兽毛皮,似乎还隐隐散着一股生猛血腥的味道。
他缓缓坐下,淡淡朝不远处端立台下的近臣孟和看了一眼。
孟和立刻恭敬地垂了垂首,转身向远处一干挎剑而立,等待多时的亲卫挥了个手势。
亲卫们得令,手中鞭子与长枪一阵挥打,几声呵斥,驱赶着衣裂发散一行数十人往高台下,大军阵前来。
他可以感觉到台下大军中有不再平静的异样气流在攒动,他解下腰间的长剑,轻轻地杵在脚边,讥诮扬了扬唇。
男女老少大大小小一行人,铁链锁着手脚,在亲兵们利落粗鲁的推搡下,踉踉跄跄被驱至台下。人群中有女子嘤嘤抽泣,忽然,一道童声尖锐的划在瑟瑟风中,和着那声哭喊,人群里腾起此起彼伏高亢的小孩哭叫声。
一个健壮的身躯挣脱亲兵的钳制,扒着他脚下高筑起辕台,扬起的脸孔血痕交错,呲目欲裂:“拓跋锋,你这个杂种!”
追上来的亲兵枪杆一下敲在那人颈间,抓起那人下巴,扬手两巴掌,强按着扭动的头颅朝他下跪。
那人却还在挣扎,撕扯着喉咙吼:“你这个杂种生下来就该丢出去喂狼,父王就是妇人之仁,念着那个女人,才容你这贱种活在世上!祸害我野旗族!拓跋锋,我化作厉鬼,也要叫你不得善终!”
他本来懒得理会,这时却忍不住嗤笑了出来,活着得时候他都没把人看在眼里,死了就更不在乎。
冷眼扫了那一干败寇,他转而俯视压压一片的大军。阵中隐隐骚动,已不复方才冷寂,燥乱的气氛似乎渐渐升腾。
他轻轻朝亲兵们挥了挥手。
亲兵几下拉开互扯在一处的男男女女,面对着大军,将人一字排开按于阵前,毫不犹豫,抽刀挥下。
数十颗头颅一下子飞了出去,一道道血柱喷涌飞溅。
对那些所谓血脉相连的族亲的处置,这从来是他不二的选择。
他看着横倒在地,身首分离的一条条死尸,血疾速蜿蜒染红泥沙。大军之中陡然喧嚣,他缓缓自王座上起,几步踱前,手中的剑缓缓杵在身前,“孤父王已薨,今日起,孤就是秦王,就是野旗王!”
没有什么能比数十颗人头当众落地更震慑人心,没有什么能比一瞬间尽斩王族之裔更彻底地摧毁某些妄念,永绝后患,让他一劳永逸。
他终于成王。
得到了该得到一切,但却丝毫没有欣喜。
那些他年少就开始追逐的东西,发誓一定要夺到手中的地位权力,到手了也不过如此。他不是不爱权势,世上有那个男人不爱权势?若是回过头再来一次,他照样冲锋陷阵,培植亲信,铲除异己,争名夺势,照样会在父亲的灵堂上把那些所谓的兄弟子侄捆了,一个不留,斩于阵前。
他感觉不到欣喜,没有功成名就的激荡豪情,甚至掀不起一点涟漪,他想他的心或许早在多年的厮杀中冰凉。曾经有人在他心中埋下过一抹温文,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把它藏在了何处,也或者已经在无数的阴谋,尔虞我诈里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成王没几日,孟和劝说他自立,把西北十六州从大周版图上裂出去,北合鞑靼,建国称帝。
这个建议并不诱人,他就是不这么做也掌控着西北,坐拥半壁江山。裂不裂土,于他来说实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也许从王到帝,一个称谓的改变于权谋政治是全然不一样的意义,只是,偏居西北,这个“帝”俯视的天下未免太狭小,未免太憋屈可笑。
他也不想在此时——诸侯蠢蠢欲动,天下燥乱的时候,给人围剿他的借口。
时局动荡,兵变似乎一触即发。大周的藩王手中多少掌着兵,燥乱之下人人蓄势观望,崩离的局面下,权衡千丝万缕,但只要一根细弦绷断,那便是瞬间广夏将倾,烽火四起。
在他为王位作最后的部署之时,京师的局面已然一团混乱,皇帝几个月前暴毙,留下一个无主的王朝,皇城里上演着比秦王府更精彩血腥的宫争大戏。
那本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趁乱挥军南下,让皇城陷落在他的铁骑之下。
也许一个人成了王,都会有一颗问鼎帝座的野心。皮肉之下血液沸腾叫嚣,像是永远无法满足一般的饥渴,那是作为男人生来的本能。
如果他不是初掌王权,人心待抚,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即便最终他可能兵败身死,死无葬身之地,也或者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依然如他此刻坐在这王座上,心沉如死潭,无喜无悲,他也要试一试苍生蝼蚁,脚踏天下的睥睨。
十几年厮杀磨砺,原来他只剩下一颗习惯征服的心。
他继位三个月后,京师的局势尘埃落定。
皇城一骑快马,带来宣他入京的诏书。看着那明黄锦帛,他忽然想到四个字,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