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比起孟臾到底在哪儿这个问题,占据谢鹤逸脑海中更大位置的是——为什么?爆炸的引线毋庸置疑是他和宁知衍的谈话被她听到,但隐雷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孟臾能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肯定是提前做好周密详实的计划和万无一失的准备的,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呢?
谢鹤逸从棋笥中抓起一颗棋子自弈,摆在棋盘中,情势立转,原本白棋的必胜之势顷刻间翻转。
孟臾十几岁时跟他学过半年的围棋,她兴趣不大,哄着他高兴的意图更明显。每次输了就耍赖,倚小卖小地要求下一局再让她多先行几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为陪他解闷儿,最认真时,要数听他讲棋诀,脸上那股子兴奋劲儿掩都掩不住,一瞬不转地抬起乌灵的眼珠看他——以实击虚,以逸待劳,则攻必破,战必克——想到这里,谢鹤逸竟然嗤笑了下,她倒是融会贯通,学以致用。
说不定,这会儿她就躲在哪里猫着蛰伏呢。
直觉上,谢鹤逸并不认为孟臾跑到国外去了,毕竟渠道有限,以她手头能掌握到的资源,真出国反而好排查。可他又不能完全相信直觉,放弃不查这条线。宁知衍抱怨线索太多,未必就没有她欲盖弥彰的功劳。
她太了解他了,又占尽先机,提前算准他的棋路,甚至想好下一步的应对。
赢这一局,是必然的。
谢鹤逸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是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赏,还是玩鹰的被鹰啄了眼的挫败——呵,你太可笑了,自诩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不是把她当成掌中雀吗,竟不知早就养出了一只伺机展翅翱翔的小鹰?
这种欣慰与荒谬交织的矛盾割裂感,几乎让谢鹤逸失神,以至于差点忘记一开始要推演的问题是什么。
宁知衍说孟臾出走是因为他管得太严了,有压迫就有反抗,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但和强势的他相比,她真的太弱了,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让人心生怜惜,遑论在他身下辗转哽咽时濡湿的眼眸中只映出他的样子,这样小小的人儿,怎么就能迸发出这样强的力量?
可细想之下,很多事情,其实都早有因果预兆。
孟臾刚开始学琵琶时,手指头不知道磨了多少水泡硬茧,茧子磨掉是老皮,可若一段时间不练,指腹蜕出新皮,又会周而复始循环这个过程。更别提手腕抽筋,十指钻心,疼得眼泪滚出来,却从没瞧见她叫苦喊累过。若说单只为讨好他,她完全可以摆摆样子撒撒娇,她明知自己是最吃她这套的,但她没有,归根结底,是骨子里的清韧本性在支撑她的脊梁骨。
谢鹤逸,终究是你看轻了她。
孟臾刚来时,他过得很混乱,除了厌倦就是无尽的躁狂。一开始,他根本没把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当回事儿,只当是为全谢晚虞的念想,什么挡灾,什么替孽,纯属无稽之谈,安慰剂效应罢了。可相处下来,他竟然像野兽一样嗅到了被疗愈的可能性,他靠近,他深陷,他逐渐回到生活的正轨。
尤其,那年夏天,他去玩滑翔伞险些出意外,最后死里逃生,之后孟臾却无缘无故发烧,病了大半个月时,他甚至相信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其是。
她像是一把锁,又像是一把钥匙。
孟臾父母出事后,虽然是用他接下来这些年的自由与家里置换,才帮她解决掉危机,谢鹤逸却觉得仿佛从漂浮在半空中落了地,重新找到那个自洽平衡点。他甚至阴暗地想过,也好,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是父母利益输送的牺牲品,从头到尾,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就好比,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原倏忽升起一轮圆月,他只想摘下月亮,据为己有。
他无法忍受任何一丝一毫失去的可能性,用十多年的时间,砌起一座密不透风的城池,自以为能困住她,却不料到头来一夕崩塌,她奋力跳了出去,独困他一人。
和融法师说,既修行出离心,便要不沾、不着、不执,他竭尽全力参悟,却还不如她生来得道,既能全情投入,又能随时抽身而出。
爱你爱得能豁出命又如何?事到临头,照样毫无留恋地叛离而去。
以此推定,往日里那些对着他的做小伏低,更像是手段多于真心。
可即便证明是假的,他也想要,这又是为什么呢?
真的看不清吗?非要把心剥出来,才能明白吗?
谢鹤逸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他无比憎恶这样的自己。既然只想她眼中看着你一个人,喜欢你一个人,那当她把爱捧到你面前时,口口声声说是心甘情愿为你挡灾消业时,为什么你不能低下高傲的头颅给予她同样的回馈呢?那样,或许她就不会离开。
他自厌地想,她不是你,你不能强求她如你一般自我周旋。
于他而言,离情去欲不是出离心,身在情中不动情才是。情爱皆是执念,本质都是非理性的,这和他赖以生存的法则相悖,甚至可能会让他再次走上自毁一途。生而为人,出于本能,任何需求似乎都不该高于对生的渴望,而现在——
谢鹤逸垂下眼帘,抬手抹掉面前那盘棋,黑白相间的象牙棋子在地上起起落落,声音脆的像是断掉的纷乱心弦。
他攥紧手掌,指尖并拢用力抵住掌心被胸针划开的伤口,那里再次渗出血来,刺痛感反复侵袭他的神经。
她是他的人。
就算是死,也得把她找回来,给他陪葬。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