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一直在京城吗?
不是,我们刚来……差不多一年,因为太医院的老院使欣赏我爹,所以……
总共大概有五六十个问题,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一家人在什么时间做过什么……那个太监翻来覆去地问了她一晚上。
不能休息,不能饮水,不能走动,如果困倦了,就会有戴着面具的太监过来往手臂上扎针,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这种审问的段目的是什么柏灵非常清楚人在这种状态里无法说谎,因为这种迅速而连贯的一问一答不会给你思索的时间,一旦你后面的某个回答和前面的不一致,立刻就会露马脚。
柏灵记得,当时相隔不远的房间,老太后的夜哭声不断传来,那个夜晚让她度日如年。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被允许起身,被几个太监带到了老太后的身前。
在看到柏灵的一瞬,太后停止了啼哭,露出了某种因为信任而袒露的哀伤神色,那种哀愁让人想起雨天被淋湿的小狗。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太后就靠在柏灵的腿边睡了过去。
再次被带离慈宁宫的时候,柏灵被告知,她从昨夜到今晨看到的每一幕景象,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够告诉任何人,如果他人问起,就说在西侧们遇到了太后,太后一见她就非常喜欢而她也要做好准备,随时接受太后的传召。
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见到任何一张具体的脸,要么是戴着面具的宫人,要么是站在纸窗后的人影,如今想来纸窗后的人也许会是黄崇德,但柏灵也不确定。
在最初一段密集的安抚过后,宫里告诉她,今后每个月月初的八号进宫来和太后一叙,其他一切就都当没有发生过。
柏灵照做了。
这种恐惧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独自消化。她为此经历一段时间的噩梦和失眠,后来柏奕看出了端倪,柏灵才艰难地开口,悄悄将那一晚发生的审讯告诉了柏奕但她依旧没有提到关于太后的任何细节。
诚如先前郑淑所言,“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在宫里绝非是一句空话。
柏奕当时还没有跟着万福顺开始学厨,正跟着一个进城不久的木匠师傅打杂,在得知了这件事之后,他告假了半个月,在家照顾受到惊吓的柏灵。
在那段时间里,柏灵的不正常实在太明显,以至于一向迟钝的柏世钧都有所察觉,虽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也常常在采药归来时,带上一两束山上采下来的野花,用干稻草捆着,再捡个小陶罐子插好,放在柏灵的床头。
很难说这种照顾到底能带来多少局势上的改变,但当人知道有人在和自己一起承担一段艰难时光的时候,某种变化就已经发生了。
这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柏灵也渐渐懂得如何应对宫廷的传召,但在太后这里,时间却好像完全没有变化。
一开始柏灵怀疑,在太后身上发生的,是某种顺行性遗忘,这种失忆可能是大脑功能的退化带来的,比如阿尔兹海默症导致的海马体与内侧颞叶萎缩。也即,她再也无法对某个时刻之后发生的事情产生任何记忆,她的人生将永远只剩下某个时刻之前的时光,所有新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种猜想在见到十四之后被打消了韦十四的年纪太轻了,他不可能是太后年轻时的旧交。如果太后能准确记得韦十四的身份,那在她身上发生的,就不可能是彻底的顺行性遗忘。
于是柏灵的猜想又转向了另一种,这也许是一种心因性失忆。
引起这种心理疾病的原因通常不会是器质性的病变。患者一般都经历过某种巨大的打击这种打击激烈到足以将她整个人击溃,以至于直接触发内部的防御机制,使得人暂时地将某些记忆抹除忘却。
一部分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的患者就会伴随分离性遗忘症。他们有的会忘记自己是谁,有的会忘记自己的家人朋友、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甚至是曾经最重要的人。
柏灵能够感觉到,忘记了许多事情的太后将自己错认成了某个熟悉而信任的人,但柏灵从来不曾深问那人究竟是谁。
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太后的胡言乱语并不会带来什么灾殃,可一旦太后给出了某个具体的确切的答案,她真的有承担那个真相的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