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前夕,顾北武晚上给景洪回电话,连队办公室没人接,再给姆妈和斯江打电话,说自己会留在学校过年,又问顾东文有没有打电话回去。
“下午刚打来过,电话师傅转告的,说他手续还没办好,过年肯定回不来。”顾阿婆十分惆怅,去年春节北武还在家,斯江去陈家吃了年夜饭就赶了回来,三个人一起守夜放小鞭炮和星星烟花。今年好不容易等到云南知青能回家了,东文走了十多年才回来,盼着能一起过年,没想到最后变成她要一个人吃年夜饭。
见外婆捂着话筒背过身抹泪,斯江想到自己还从来没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过过年,忍不住也抽噎起来,可她又不想害得外婆更难过,反而吸着鼻子抱住她劝道:“外婆,你别哭,大舅舅春天就回来了,小舅舅夏天也回来了,还有斯南也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家热热闹闹的,我们天天陪着你,你可别嫌我们烦呀。”
顾阿婆弯腰搂住孙女,连连点头。
“妈?”北武柔声道:“我和善让在一起了,等七月份一起回来看你。”
顾阿婆一愣,斯江却已经抢过话筒破涕为笑:“阿舅!我们要有小舅妈了是不是?”
善让在电话旁边听得红了脸,拧了北武一把。
“是的。”北武干净利落地笑道:“等你舅妈来了,你记得问她要压岁钱。”
斯江立刻倒戈:“我才不要呢,过了年就不能要压岁钱了。阿舅,阿舅,你箱子里那么多钱记得全部交给小舅妈啊,她想买什么都可以对不对?”她灵机一动:“外婆每天给我五分钱买点心吃,我也放到你的箱子里,让你多点老婆本!”外婆成天念叨着,等舅舅读完研究生还不知道哪一年才存得够老婆本,她可得也作点贡献,谁让舅舅舅妈对她那么好呢。
善让笑盈盈地轻声揶揄:“看,你全家人都在担心你的老婆本呢。”
北武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家里人不担心?”
善让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心里酸溜溜的,她家里好像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她,尤其是二哥周善礼,差点喜极而泣,还说什么赶紧的,有
人送人有钱送钱,只求顾北武别后悔。她不过才二十七岁,哪里就成老大难了,还说什么像顾北武这样的,她这辈子也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了。哼,用得着他啰嗦,她当然知道!
话筒里斯江絮絮叨叨地开始诉说起自己这个学期多辛苦,多么想姆妈爸爸和阿妹,电视台表演的节目多难,学校又成立了合唱队要求她参加,时间真是不够用,期末考试她只比赵佑宁低了一分,但是赵佑宁暑假里提前学过语文和数学了。不过差一分就是差一分,毕竟赵佑宁也很忙,他要学钢琴学珠算学英语学画画。所以她必须更加努力,争取下学期超过他成为年级第一,就是斯南太没良心了,只写过那么一封“信”,就再也不写信回来,每次打电话她总是好好好行行行,说不到五句话就开始说大表哥多厉害大表哥多能干,还有姆妈,说着说着就开始夸顾景生——
好气哦。斯江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舅,你说姆妈和阿妹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她们现在都喜欢他了。”
北武柔声安慰她,真想伸手穿过话筒去摸一摸斯江宝贝的头,大概恋爱中的人心特别软,斯江一哭,他甚至想要放弃留校过年的计划了。
而伤了姐姐心的陈斯南,完全不自知,正假模假样地在看语文书。她偷偷溜一眼看姆妈,姆妈在盯着一本书发呆,和她一样半天都没翻一页,而且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红的。大表哥从放学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朝着墙谁也不理。
姆妈和表哥吵架了。斯南皱起眉头左思右想:她该帮谁呢。姆妈要是和爸爸吵架就好了,她肯定帮姆妈。虽然姆妈每次骂她,爸爸总是会帮她说个情,但是谁让她每天都在姆妈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呢。外婆说了,她要识相点,学会看山水,骂不回嘴打不还手。但是最后一句是不可能的。
可是帮姆妈,就太对不起大表哥了,大表哥是她最最最喜欢的宝贝,有了大表哥,她就没怎么被姆妈骂过,每天都有好吃的,就连煮土豆,大表哥煮出来的土豆也比姆妈煮出来的更漂亮。
斯南又仔细考量了一会,做出了站队的最后选择。她悄悄放下书,蹭下凳子,没想到屁股下的软垫
啪地掉在地上。
西美抬起头,看到斯南鬼头鬼脑地背对着自己捡起软垫放回去,就要往里去,本想训她几句的,想了想当做没看见。小孩子去劝小孩子,兴许比她说多少句都强。她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当年父亲因为西瓜莫名没了,家里天塌了一样。大哥去了云南回不来,北武什么也不说,忙着办身后事和走追认烈士的程序,南红平时没心没肺的,倒请了假从早到晚陪着姆妈,两个人说两句哭半个钟头,接着说接着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哭是肯定哭过的,但哭累了就不哭了,她从家里走到那条河的桥上,想像父亲跳下去时候会想些什么,还有死之前会想什么,会不会想到她们这些儿女,会不会后悔。河水灰黄灰黄的,像厨房里一直用的那块抹布,在日头下让人头晕。有过路的人好心来问她有没有事,她不知道自己算有事还是没事。
站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最后还是姆妈和南红来找到了她,南红气得拧她骂她,最后抱着她大哭了一场。那次是她们两姊妹这辈子靠得最近的时候,竟然是因为父亲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