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宏大的天意在大王脑后盘绕成了一道道玉玦形的气韵,每一道玉玦的缺口接连着下一道玉玦,在大王身后好似化作了无数相互推转的轮盘,而这一重重玉玦,最终盘绕在大王又变得块垒分明、不见任何裂痕的胸膛上,每一道玉玦的缺口,都对应着大王胸膛里的一重脏腑。随从前从未在大王身上看到过这般残缺恐怖的景象,他不知此中究竟发生了甚么变故,以至于令大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亦不知这般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他放下酒爵,悲伤地道:“另一位大王救了我的命,我应当为那位大王效忠。我回到殷都,是为向大王复先前之命。大王,葛长部已经背叛大邑商,葛长永远都不会回头了。”“贯通天地人之‘王’,只有大邑商之主!”大王醉眼迷离,对于随的复命毫不在意,葛长部谋叛之事,他早已经通过祭祀知晓,且依照祭祀中占卜的结果,派了大军前去讨伐。商军不久前无功折返,亦带回了另有他人登极称天帝的消息。那登极为天帝化身者,就是眼前‘随’侍奉的王。辛从随头顶看到了漫卷的旌节,九轮不同光彩的太阳垂挂于旌节之下,它们的光芒充塞了整个大殿,它们爆发出的气韵,甚至压过了他的‘天帝玦’。“你侍奉别人作大王,于寡人而言,已是最重的背叛了,随。”无数道天帝玦在辛周身交相转动,在倏忽之间,他胸膛上似有浮现出了一道道血淋淋的裂缝,他抓起旁边的酒爵,又有了满饮一杯的冲动。但他面上肌肉抽动着,一手紧紧握着酒爵,压抑住了那种冲动,盯着跪倒在地上的随,忽然咧嘴笑道,“但寡人不怪你,寡人不会因此惩罚你、你的氏族与家人。葛长部有‘天帝’相助,你的性命危在旦夕,为了保全性命而效忠于强者,这也没有甚么过错。连殉坑前的奴隶都会垂死挣扎,地上的蚂蚁都要躲避燃烧的火焰,又何况是你呢?”随听到帝辛这一番话,顿时悲从中来,这一刻的大王与先前的大王没有半点分别,他仍是随敬仰的那位英明君主!随因此而嚎啕大哭:“大王!”辛摆了摆手,同随说道:“你走罢,随。你的家人……”大王的话未说完,那躲在纱帐之后,为大王奏乐的‘乐师’拨开挡在身前的轻纱,从中款步走出,轻悄悄地临近了商王的身畔,她身形曼妙,面容上似笼着一层雾气,令随始终不能见其真容。女子从帝辛手中拿过酒爵,为帝辛舀取了满满一爵酒。她将酒爵复又递于帝辛手中,在帝辛仰头大口饮酒的时候,女子垂下眼帘,看向地上的随,轻声道:“你的家人就在王宫后的祭坛里。你需请你效忠的那位主人,前来拜见大王。唯有这样,你的家人才不会像其他奴隶一样,跪在殉坑前,成为一场祭祀上的祭品。”随听着那面容模糊的女子的言语,他神色平淡,而眼神坚决:“请杀我和我家人,我绝不会背叛我王。”“但你却背叛了你的旧王……”那女子语气里隐有些丝笑意,哪怕随看不到她的面容五官,仍旧在听到她语气里的笑意之时,有一瞬心神恍惚,知道了‘笑语嫣然’是什么模样。他仰起头,拧眉注视着那张被雾笼着的面容。这个刹那,一缕缕微白透明的发丝从他心识之中飘散了出来,这一缕缕属于苏午的渺渺之发在大殿之内轻柔地铺散着,它们感知着此间流转的各类气韵,借着渺渺之发的感知,随亦在心神恍惚间看到——那一身白色衣裙,面容模糊的女子身后,好似有一丛丛毛发交相盘绕聚集,化作了九道狐狸的尾巴。九道狐尾随大殿之内光芒交转而演化种种斑斓色彩,它们忽然化为黑色,忽又转为赤色,忽又散作雪色……眼中所见的景象令随神色大骇。他还未有反应过来,那九道蓬松而巨大的狐尾便陡然消散一空。而在此同时,他忽觉得方才还在笑着的女子,神色好似突然冷淡了下去。那女子的目光盯着他,正要开口说话,满饮下一爵酒的帝辛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将她拦在了身后。商王向随说道:“寡人确想见一见你那位主人。”随闻言眼神暗淡。但下一刻,大王又道:“但寡人不会拿你及你家人的命来要挟你。你走出宫门之时,你的家人便会与你团聚。你走罢,随,去与你的主人传话,请他来见寡人。他若不来,寡人也不会为难他。不过欲争‘贯通天地人之王’者,如果连直见寡人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被称之为‘王’呢?”帝辛亲自将随从地上搀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放任他就此离开。在辛身后的女子目送着随离开大殿,她在帝辛五步之外静悄悄站立着,于大殿之内气氛渐归沉寂之时,忽然说道:“天帝先王、先公化身对大王体内五脏的啃咬已经愈演愈烈。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妾身直觉随的那位主人,应当能帮助大王摆脱天帝化身对大王五脏的啃咬。若以他为牺牲,大王身上的伤势或许可以完全复原。从此以后,大王可以放心推行‘禁绝人殉’之国策,不必被贵族、方国诟病您表里不一,一面禁绝贵族、方国们行人殉祭祀,一面又在王宫内大肆进行周祭,牺牲数以万计的奴隶。那样,您就是真正‘贯通天地人’的王者了。您留住随和他的家人,随的主人或有几分可能,会因此而来拜见您,可您放走了随和他的家人,随的主人应当不会再来拜见了。——他的神灵,也是天帝化身。妾身不能在祭祀之中,占卜出他所在何处——放弃这次机会,您或许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妾身顺应天意,前来辅佐大王,为大王祭司。您莫非不信妾身么?所以放走了随?”“您是苍天降下的神灵,前来辅佐寡人,寡人怎会不信您呢?”帝辛面朝向那白裙女子,神色拘谨暗含敬意,“只是寡人以为,以随的家人作为要挟,终归不是正道。随的主人,假若有人王的气魄,应当应寡人之邀,与寡人相见。假若他只是一个侥幸得到天帝化身神灵的凡人,没有真正人王的气魄,那哪怕寡人以随和其家人性命作要挟,他也必定没有胆量前来王宫的。”女子闻声未再言语。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帝辛,直至帝辛胸膛上爬满血淋淋的裂痕,那一重重‘天帝玦’,化作了一道道人首龙身之形,尽皆钻进帝辛胸膛之内,肆意啃咬的时候,女子才缓声说道:“天帝对于大王的侵蚀已经又深彻了很多。即便是以这种血酒,也难以压制住大王体内的伤势了。大王,须得早日再次举行一场周祭,平息体内的伤痕。妾身听说,周国方伯的长子‘考’已被送至殷都,周方伯已成人王之身,若以这样人王血脉子嗣作为人殉牺牲,或许能平息大王体内伤势更久时间。”“姬昌有谋叛之心。寡人以大邑商神灵、甲士威压周国,迫使之交出嫡长子,质于殷都。如此,‘考’可以为寡人牵制周国,使之轻易不敢反叛,并须定期献上大量羌人奴隶,以为大邑商所用。今大邑商人口日增,甲兵强横,与周国献上众多羌人奴隶不无关系。所以‘考’不可杀。”帝辛隐忍着掏心剜肺一般的疼痛,摇头向那白裙女子如是说道,他颤抖着手掌,还是忍不住从铜罍中盛取酒浆,不停灌入口中,试图弥合胸膛上那一道道先王天帝们撕扯开的裂痕,消解五脏被蚕食的痛楚。然而,正如那白裙女子所说,如今这般向天祭祀得来的酒浆,于他而言已经作用不大,他方才将一爵酒灌入口中,胸腹间的裂缝渐有弥合趋势,又在转眼之间,胸腹间的伤口再度崩裂开来。无数‘天帝玦’竞相转动,帝辛都似乎听到了先王天帝嚼食他内脏的声音!白裙女子看着面色隐忍的帝辛,眼波流转,道:“若‘考’不可杀,也可以‘濮国’方伯质子作祭祀。濮国方伯,也是一位人神。以他血脉子嗣作为主要人殉,虽然效用不如考,但也比普通人殉好了许多。”帝辛额头汗如雨下,他捂着胸膛坐倒在地,对于那被他委以国祭重任、自名为‘妲己’的‘天臣傩’,还是摇头拒绝:“周与濮、庸、蜀、羌、髳、微、卢、彭此八方国,已经结为联盟。联盟初立,诸国人心不齐,还可以徐徐分化。此时若杀八个方伯的质子,必会导致周与八国联结越来越紧密,最终同仇敌忾,共叛大邑商。”“您自身乃是人王,朝中人神如雨,身后有‘万身天帝’、整个苍天为您支撑,又何须害怕区区九个方国呢?这九个方国之内,可没有天帝坐镇。”妲己笑声问道。帝辛对此只是摇头不语。他虽为人王,名义上有商朝诸多人神阿衡辅佐,其实那些人神阿衡,大多出身贵族,甚至是王族。自他被立为王以后,王族兄弟、叔伯与他背离,朝中阿衡闻风而动,多在暗中与他做对——如此种种,盖因阿衡们拥立的商王,本是他的兄长‘微’,而不是他!但祖甲改革礼制,以‘嫡长继承’之制,取代从前‘兄终弟及’之制,至父乙之时,此制已然成熟。而自身乃是嫡子,微实是庶子,自身继承王位,本就是正统!父乙在位九年即崩,朝野局势因而动荡,王命不及族权,而自身即位,正为使王权盖过族权,是以行使种种改革——朝中贵族、王族们既与自己背离,自己便任用外部强人,以恶来、飞廉为将,平定四方,使四方宾服,否则周、濮等九国,何以献子于殷都?而大邑商人口大增,粮食丰收?父在位九年而崩,自身临危受命,至于今时,已然打开了局面。只需再给自己一些时间,即能彻底控制局势,‘贯通天地人三者之王’,应是寡人!,!“看来这九国质子都不能用作人殉了。”妲己看着沉默不语的辛,似乎已然看穿了他内心的诸多想法,她摇了摇头,道,“但是陛下身上的伤势,一日严重过一日,如若再不能得到弥补,只怕不等周盟誓八国来取大商,您便要首先死在这‘天缺之病’中了。您如今的寿元,只剩下一个月。”帝辛闻声缓缓道:“周这次献上了五百羌人,用这五百羌人作牺牲,能不能请天降下神酒,帮助寡人弥补伤势一时?寡人只需一些时间,以‘考’牵制周国,使之为大邑商不断捕捉奴隶,直至周国四下再无野人奴隶可以献上,周国便只能将目光投向投奔自己而来的方国、部族了。如此,逐步行‘驱虎吞狼’之策,致九国联盟从内瓦解,分崩离析……此可以保大邑商三十年无虞,而寡人亦能得喘息之机,好好修补伤势。”“大王雄才大略,若大王此计可成,何止可以保大邑商三十年无有方国谋叛之患呢?此事若成,天下便只存有‘大邑商’一宗,而诸国尽没,万方来朝大邑商。那样的大邑商,便真正配得上‘商朝’之称。”妲己语气清淡,从中听不出她的任何情绪,她对帝辛的规划深为赞叹,但在此后,却话锋一转,道,“您不能将那体内有天帝化身之人,作为牺牲,献于天庙;不能以周国方伯长子‘考’为牺牲,献于天庙;不能以八国质子献于天庙……只是五百羌人,如何能令苍天看到您的诚意,上次周祭,您便以三百羌人为祭,苍天只降下了少许酒浆作为赏赐。若这次只是多二百羌人的话,苍天或许连少许酒浆的赏赐都不会有,它更可能降下惩戒!如此,就更不提那能弥合您之伤势的神酒了……”:()我的诡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