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孩子养起来是否容易,我害怕我会变成一个名不符实的母亲。”她捂着微烫的药碗,笑了笑,“我心底真是好慌张。”
“你以前在钱塘,我多次劝你生养,你嘴里应着,心里却总不太上心。”杨夫人沉郁道,“那时候曲池也纵着你,带你两人去庙里求子,你两人也只顾自己玩乐。”
“人总是会变的。”她将碗递在小婢女手上,抿了颗蜜饯在嘴中,“成亲、生子、操持中馈,乃是女子必生之道,凭心而论,以我的年龄、过往,能有如今的日子,已经不知好过多少女子。”
“我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她眨眨眼,突然朝杨夫人调皮笑笑,“还是为时不晚?”
杨夫人看着她,长长久久,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杨夫人趁空,去见了一趟张圆,张圆桌上堆着厚厚的案牍,一支朱笔在纸上圈圈点点,见杨夫人过来,作揖请安:“夫人见了她,如何?”
这些日子,她是冷眼看着施少连和甜酿两人,算是举案齐眉,恩爱有加。
“我原想带她回钱塘,如今看来我劝不动,就留在金陵看着她。”杨夫人对张圆道,“既然她点头,那她要往悬崖底下跳,我也替她垫在下面。”
杨家人全都死了,剩下的这个,就随她所欲活着吧。
“曲池那边如何了?”杨夫人问张圆,“他那边可有动静?”
张圆蹙眉:“那一把火,不仅烧了施家的几条盐船,也有徽州一个商客的船泊在近旁,这商客手上有一门生意,正是曲家的主顾,把曲家的营生断了大半,曲池忙于此事,迟迟未有信。”
“火是因何而起?莫不是那姓施的小子纵人放火?”
“明面上是邻船的两个商客起了龃龉,不慎闹出来的。”张圆翻开书案,捂住胀痛的眼,“我找到一桩小案,明日呈到巡盐大使手中,兴许能挖出些东西来。”
杨夫人叹了口气。
张圆找到的是一桩不起眼的小案,盐运提举司有个小吏,此人负责已勘合盐引单据的造册,此前这小官因污损几张库中旧引被同侪告发被惩。张圆把此案翻出来,是发觉案中蹊跷,这小官污损的旧引,都是出自施家标船,其中的一张,就是那个淮安批验所的验官勘合过,拿在手中存疑,故而逼停平贵停船的引子。
这两桩案子合二为一,就是一桩案子收尾首尾。
火烧盐船后,施少连手中许多营生都因此中断,施家势头一下颓然不少,他在外时有不顺吃瘪,将那一等营生都慢慢收紧,近来常有空在家,或跟孙先生清谈,或陪甜酿湘娘子出游,或去天香楼宴客,倒是少了许多杂事。
杨夫人陪同甜酿暂住在施家,有时留在府中,有时也出门见友人,这已是七月末的时节,暑气渐退,夜晚开始凉爽起来。
甜酿仍是吃着御医开的药方,这药一日两次,晚上临睡前有一碗,吃了一个月下来,御医来看过一次诊,见她脸上渐有红润,手足也不再发冷,月事也调合好,增减了几味药材,仍吩咐她每日喝着。
湘娘子归期已定,回程的船已泊在渡口,只等她动身,这一番回去,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湘娘子对着施少连几番感慨,最后殷殷劝他:“你我相处虽只有四五载,我却一直把你当子侄对待,金陵卧虎藏龙,你事事小心,虽是心性好强,但有些事也得适可而止,切勿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是自然。”施少温声道,“湘姨保重。”
湘娘子看着不远处的甜酿,又道:“你和小九若是依着约定的日子成婚,你给我来个信,我派人送贺礼来,成亲之后,你领着她去你生父母的坟前上柱香吧,他们在天之灵,也终得安慰。”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甜酿身上,她穿大红织金的宽袖襦裙,风吹着衣袂裙角,飘飘然似将她腾空托起,甜酿正在查看船上各处的布置,嘱咐妥当,才向湘娘子走来。
湘娘子握着她的手:“湘姨就把少连托付给你了,他行事若有差池,你帮着在旁提点些,莫让他误入歧途。”
甜酿点头。
湘娘子看她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开口:“你两人是缘也是劫,最后终是剩下你两人相依为命。有些事你别怪他。”
“我知道,湘姨放心。”
两人看着湘娘子乘舟远去,一道回了内城,去天香阁看了看。
天香阁依然醉生梦死,灯红酒绿。
这一年是乡试年,马上就是秋闱,金陵涌入了大批应考的青衣学子,秦淮河两边的寓所住满了人,想比往日更是热闹,酒楼茶馆处处可见人吟诗作赋,慷慨激昂指点国事。
施少连携着甜酿的手慢慢踱步回去,夏末的风带着秦淮河的潮气,微微有些闷热,他临河望景,看着喧闹的人群蹙起了眉。
甜酿知道他近来不如意,每日在家也有些消沉,凝滞,她心里突然冒起这个词,他近来常在书房独坐,不见外客,不唤茶水,面色沉沉坐在椅上沉思,若是出门,也只是和孙先生在一处看账盘店,往昔往来交际的人都一时淡去不少,平贵那边损了一笔的银子,虽不知多少,但看孙先生连夜点灯传唤人的架势,应也是出了许多血,剩余几艘船贱卖了船上夏盐,留在了江都修葺,如今家中最大的进项,便是天香阁。
“天快黑了,回去吧。”
他攥着她的手往前走,看见人流中有个乞讨的乞丐,盯着那乞丐数次,突然扭头问她,那双狭长的眼睛镇定又雪亮:“如果我有一日落魄,该如何是好?”
她心头突然一哽,沉思良久,问他:“落魄到何种地步?”